《再嫁》金铃子

10、隔座送钩春酒暖

　　第10章
　　招待客人必须开饭厅，抬大桌；但贺芝对林斓来说不是外人。
　　她直接把贺芝带回盘了炕的正院，让人将饭食都送过来。
　　贺芝自小生在宫廷，皇宫有烟道，寒冬生火后热烟顺着烟道滚动，就能把房舍烘得十分温暖，从没见过“炕”这种取暖方式。
　　拖鞋上炕之后坐在软绵绵的棉花褥子上，颇有些手脚不知道应该放在何处的不自在的。
　　炕桌四周同样围了一圈被单，林斓拖鞋上炕后立刻拢着裙子把双腿钻进炕桌。
　　见到贺芝那副手足无措的模样，她笑着用脚尖点了点贺芝的小腿：“把脚伸进炕桌底下，别放外头，冻脚。”
　　脚趾碰到小腿，虽然隔着厚实的裤子，贺芝还是猛地一抖。
　　他视线扫过一闪而逝的雪白罗袜，突然意识到他要是把脚伸进炕桌底下，就很容易和林斓腿脚相碰。
　　贺芝的脸又红了。
　　他低着头答应的同时，双腿飞快伸入炕桌。
　　果如贺芝所想，林斓为了舒服伸直了双腿，两人腿脚之间距离不足一拳远。
　　贺芝的双脚几乎能感受到林斓腿上传来的热度，他顿时僵住身体，一动也不敢动了。
　　林斓指着贺芝身后的迎枕：“你在我面前不用端着了。日夜不停地连跑数日，你身上肯定疼的要命，褥垫很厚实，上菜还得有一会，你先躺躺，松快松快身上。”
　　贺芝闷声答应，赶紧翻身躺下，把彻底红透的脸和耳朵都埋进松软的迎枕之中。
　　小动物凭借气味认路，铃铛在院子里跑了一圈，已经自己顺着林斓的味道凑过来了。
　　小家伙完全不见外，不管它踩黑的爪子，直接跳上暖炕，在林斓身边转了一圈，凑到贺芝身边的空位蜷缩起身体一起躺下。
　　林斓笑着说：“你来的真是时候。我今日能起身，早晨特意吩咐厨房做些辽东名菜，让我解馋。你有口福了。”
　　身下火炕的热度一个劲烤着身体，贺芝忍耐一路的疲乏迅速散开。
　　他懒洋洋地转身，侧躺在暖炕上，将左臂枕在头下，看着林斓白生生的脸坐在对面，恍惚间觉得两人又回到了她未嫁之前，心情大好：“人人都说辽东苦寒，姐姐倒是说给我听听，辽东都有什么名菜。”
　　林斓放松地将手撑在炕桌上，用手掌托着左腮，笑意盈盈目视贺芝：“听过‘貔狸’么？”
　　贺芝顿时翻身，视线情不自禁看向一旁睡得肚皮都露出来的铃铛，面上变色：“姐姐，你别吓唬我。”
　　林斓嗔道：“胡思乱想什么呢。”
　　贺芝松了口气，挣扎着从暖炕坐起，半躺半靠在外侧扶手上，看着林斓问：“那是什么？名字取得倒是有趣味。”
　　“前朝混战时，胡人皇帝取的名字，据说貔狸形似旱獭，肉质鲜美。厨房说庄子上送来的野味就有，还有狍子、大雁和山中的菌子。本地菜本地的名厨才懂得如何烹制，我差人去城中请了名厨过来专门烹制。”林斓说得眉飞色舞，眼睛里跳动着快乐。
　　贺芝看着林斓兴致勃勃的模样，嘴角情不自禁跟着翘起，声音越发轻柔：“姐姐看起来很开心。你入宫陪我玩耍的时候连点心都很少用，偶尔赐宴，也会专注把赐下的菜品吃完，然后谢恩。我一直很好奇你有没有喜欢的菜品。”
　　林斓没想到话题会被扯回自己身上，愣了一瞬便略过心里突生的奇怪感觉，继续笑着说：“哪有人不喜欢美味佳肴的。只是宫里的吃食实在称不上美味，我确实都在应付事，填个饱腹就算了。”
　　她伸手隔空点了点贺芝：“我不说还不是怕你挑食。”
　　贺芝委屈地瘪嘴：“姐姐怎么突然指责上我了。我哪有挑食，一起玩耍的时候，分明是你不喜欢的都塞给我吃。”
　　林斓眼中笑意更重，长长的“哦？”一声，反问：“那是谁被我捡到的时候，给什么都不吃，需要一勺一勺亲自喂；娘娘寻到你，把你带回去之后，邀我进宫，专门对我抱怨哄你吃饭让她为难的。”
　　自小相熟就这一点不好，自己幼时记不清楚的糗事，对方却如数家珍。
　　贺芝脸再次热起来，急着辩驳：“认识姐姐之后，姐姐给什么，我就吃什么，再不让母妃和伺候的嬷嬷为难了。姐姐不许用没见过的事情诬赖我。”
　　“罢了罢了，那我不说这些事情了。”眼见贺芝急了，林斓强忍笑意，改口说，“其实是因为御膳房距离后宫太远，即便是专门叫的菜品，也难免透着温水焖过的水汽，失了鲜味。不怪你年幼舌头嫩的时候不喜欢。”
　　贺芝总算明白：“所以姐姐不是不好口腹之欲，而是不喜欢宫中菜品。”
　　林斓爽快认了：“确实如此。我只偶尔入宫陪你玩耍，随便吃点应付了事什么都不影响，但若对你说宫中御膳不如宫外的菜品……”
　　贺芝接话：“我肯定要亲自证实真假。一旦确定御膳口味不佳，少不得要寻父皇告状，到时候御膳房上上下下都要受罚。”
　　林斓点头：“是啊，一个御膳房，背后牵扯着多少内宫的利益。捅出篓子，你又不可能把相关人员全部清理掉，彻底清除后患。况且，当时后宫高位满员了，瑜娘娘即便圣宠加身也无法再升份位。平白树敌，让一群人恨上你们母子，有害无利。我不也希望你们无端树敌。”
　　“原来姐姐是为了我的安全，姐姐对我真好。”贺芝声音几乎能拧出蜜来。
　　林斓反而摇头了：“不光是为你们，我也不想给家里惹麻烦。”
　　林家早早投靠大周，贺家先祖为表对林家的重视，当时为林家赐婚公主，让皇室与林家血脉相融，一代代传下来，贺芝甚至可以叫林斓一声“表姐”。
　　林家人才辈出，始终是朝廷肱骨。
　　大周绵延几代之后，勋贵逐渐糜烂，像林家这么争气的已是少数，为表对旧臣的重视，显德帝做了和先祖一样的决定，将嫡出的长公主嫁进林家。
　　林家三媒六聘，为长公主做足了面子。
　　原是一桩美事，林家与皇室续前人之好，奈何显德帝想得虽好，自己女儿却非好性。不但在林家耍公主架子，要求林家上下叩拜，而且还直接要求林相帮她的亲兄弟争储。
　　林家屹立不倒，立身之本便是“只做纯臣”，绝不参与立储之事。
　　显德帝身强体健，一点都不像四十岁就能死的样子，林家哪会跟着长公主胡闹。
　　于是，长公主蛮横的要求不成，竟然当天就抬了男宠登堂入室。林家嫡长子自然不能受这种闲气，转而搬去书房，夫妻决裂。
　　可事情至此仍未结束，一个月后，长公主进宫报了喜脉，非要说自己怀上了林家血脉，把和男宠怀上的野种扣在林家头上。
　　林相一生谨慎，被逼到这个地步也不能再忍了，当天进宫请辞、要带着全家告老还乡。
　　关于长公主的风言风语早在京中传开，但林家为了脸面从未声张，一直表现得让人怀疑流言只是流言，自然没有言官去朝堂上多嘴。
　　显德帝此时仍旧被蒙在鼓里，哪知道自己女儿在外头闹出这么多风风雨雨。
　　他乍闻林相要带着全家退出朝堂，满头雾水，派人一查，直接气得提着佩刀就冲出宫，要亲自砍了他养大的不孝女，还是林相抱着显德帝的腰不放，被拖拽地摔伤了才止住显德帝的大怒。
　　但事已至此，林家无错，不论如何显德帝也不能再让林家面上难堪。
　　于是，显德帝回宫后，熬夜一整夜，总算想出个装病的办法——显德帝借口钦天监查出长公主八字适合替父修行，强行把长公主送去专门看管先帝后妃的道观，再对外报长公主薨逝。
　　最后，显德帝给了女儿一笔银钱，派人把长公主和男宠关在一处皇家别苑之中，这辈子不许踏出一步，让她既然喜欢男宠，这辈子就跟男宠过了。
　　随后，显德帝又亲自挑选京中贵女，甚至亲自出宫微服私访，确定人真的很好，才重新为林家长子做媒，定了新的婚事，才算了结自己做的孽。
　　也是因为这件事情，显德帝意外在京城认识了酒馆的泼辣娘子，也就是现在的瑜娘娘，让后宫在间隔了十来年之后才有了最后一个皇子，贺芝的出生。
　　显德帝已经尽其所能补偿林家，可林家到底是遭遇了一场无妄之灾。
　　而且，身为臣子，林家也有自己的顾虑，害怕显德帝年老心软之后，责怪林家没忍下长公主怀上的私生子而导致长公主一生不幸。
　　因此，即便事情发生在林斓和贺芝出生之前，林斓依旧很忌讳与宫廷相关的“惹麻烦”，刚刚是贺芝失言了。
　　贺芝笑容一僵，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
　　可惜时光不能倒流，他也无法收回说过的话。
　　贺芝张口结舌半晌，仍旧想不出该怎么转换话题，脸憋得好像猴子屁股。
　　林斓被他逗笑，摆手略过：“祸福相依，要是没有大哥遇上的难事，我们如意也不会出生了。我爹曾经和我说过悄悄话，陛下那几年忧心国政，终日郁郁寡欢，后宫嫔妃图谋权位，让陛下连个放松的地方都没有。幸亏遇见了瑜娘娘。”
　　“林相，夸奖我娘？”贺芝不敢想，这样的话居然会出现在林家。
　　林斓用力点头，摆着手指强调：“你说，若有人喜欢你这个人，没有其他所有附加条件，而且怀疑你遭难了才神出鬼没，于是主动拿出积蓄要助你脱困，你心里会不欢喜吗？陛下自小身边围绕的人都对他有所图谋，瑜娘娘是唯一的例外。我觉得，对陛下来说，这种感情此生都不会再遇见了——这才是娘娘和你的保命牌。”
　　“陛下是天下人的陛下，是其他皇子的‘父皇’；但他是瑜娘娘的丈夫，是你的父亲。你尽可以对陛下胡闹耍赖，但决不可主动向陛下讨要权力。”林斓忍不住探身，隔着桌子抓紧了贺芝的手。
　　贺芝没应这句话，视线紧紧看着他们相连的手掌，小声嘟哝：“那也得看是谁喜欢我才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