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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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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始过,春风似剪刀,谷雨之后,吹面不寒。
寒笙跟着叶阑住在山上,腊月里大雪封山,师徒二人不曾往山上运过补给。
叶阑早已习惯了高岭生活,提前囤了许多土豆过冬,寒笙在陆府里不曾吃过饱饭,即便吃了一个冬天土豆,每每叶阑烹饪时还是双眼放光地蹲在一边。没有办法,叶阑烹饪真的太好吃了——她吃了叶阑的饭才知道,别人做饭只能叫做饭,只有叶阑的技术才够得上“烹饪”二字。
“师父,我们今日吃什么?”
“土豆饼。”叶阑听见某人吸溜口水的声音,回头看见一张蜡黄小脸儿,叹了口气——这一个冬天寒笙吃土豆吃得脸都成了土豆色,她还不自知。
叶阑端了两盘焦香满溢的烙饼上来,无奈地说:“快些吃,吃完下山,争取太阳落山前回来。”
寒笙不顾饼子烫嘴,抓起来狼吞虎咽,含糊道:“下山作甚?”
“采买补给,回来给你做土豆炖肉吃。”叶阑叹这女娃命不好,生在了好人家却没有好命,如今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再不给她补充点儿营养他就成了恶师了,好生罪过。
寒笙嘴里塞满食物口齿不清,“师父做的饼子已经很好吃了,土豆炖肉一定香得把那望月楼里大厨的手艺也比下去!”
叶阑脸上少有笑意,唯有此时才会微眯了眼角摸摸寒笙的头。寒笙端起碗大口吞喝着无味的菜汤,偷眼望去便溺进一片春花暖潭里,如痴如醉。
若是能和叶阑在这山上住一辈子,就是让她吃一辈子粗茶淡饭她也愿意。
午饭过后,日头刚从正中偏西几分。叶阑收拾出两个竹篓同寒笙分别背于肩上,师徒二人一面下山一面采草。寒笙是头回下山,第一次上山还是半死不活被叶阑背上来的,脚程上远不及他,渐渐落了后。
一个冬天过去,寒笙躺在床上翻烂了叶阑的行医笔记,山中草药基本识得,功效用途也记得滚瓜烂熟,叶阑夸她有天分,她骄傲自得,暗地里钻研起叶阑的寒症。叶阑畏寒,比她一个女孩子更甚,这也是落雪后他基本不下山的原因。
“寒笙——山中岔路众多,好好跟着为师,可不要跑丢。”只闻声不见人,叶阑遥遥地喊她名字。
“来了!”初春燕回,辛夷花开,寒笙悄悄地摘下数朵麻利放入篓中,快跑几步追上那个颀长身影。
辛夷花可散寒通窍,盛开时洁白俊俏,入了药亦是一味祛寒的好材料。
大雪才化,山路少不得泥泞难行,寒笙差点手脚并用去追叶阑的脚步,赶上时一双草履早糊满滑腻泥巴,她趁机攀上叶阑的胳膊,嗅着他身上淡雅的皂气竹香,深一脚浅一脚往山下走。
叶阑默许了她的小动作,不但没将她拂开,反而温声道:“泥路难行,可要抓好为师,莫要失足滚下去。”
寒笙咧嘴道:“我若是滚下去,怕是师父也要一同遭殃了。”
叶阑开她的玩笑,“为师若是一同遭殃,恐怕徒儿也要跟着劳累浣衣了。”
寒笙笑得眉眼弯弯,“师父照顾我一个冬天,将我从一个废人养得活蹦乱跳,就是天天为师父浣衣我也愿意。”寒笙斟酌着字句,将“一辈子”三个字囫囵咽了回去。
叶阑偏头看了她一眼,少女的笑意明朗,终于不是刚来山上时那一副恹恹病容了。
山下小镇人声鼎沸,寒笙呆呆地看着这座将她抛弃的镇子,大路上车水马龙依旧,陆府繁荣依旧,少了谁和多了谁根本无甚区别。
三个月前,陆婉笙被污蔑偷东西还被人抓了现行,陆府的人将她绑了人赃并获扔到少主子陆荣面前,她死不认罪,被陆荣一声令下打断了左臂挑了手筋扔出陆府。她至今记得陆荣发狠地说:“把她扔出去自生自灭,血流不干也要冻死她!”
她扬起一抹嘲讽笑容,老天不开眼,让她陆婉笙死皮赖脸地活了下来——所谓好死不如赖活着,她如今才觉此话甚有道理,若非如此,她怎么能赖活着遇上叶阑?
她当时绝望得哭也不会哭,寻思此生大概废了,由着叶阑背她上山。彼时山上已经积了雪,叶阑就那样一步一步地硬是将她背了上去,自己脚下打了滑也要充当人肉垫子先护着陆婉笙,自己身上挂了彩也要先捂好陆婉笙的伤处。
她实在看不下去了,死气沉沉地说:“我的手已经废了,摔打两下没事的。倒是你,一副好皮相,伤了多可惜。”
叶阑不笑不叹,波澜不惊,咬着牙继续背她起来道:“别瞎说,为师会将你治好的。”
后来他就果真将她治好了。陆婉笙见过说话算数的,没见过像他这样说话算数的——能将一个手骨折断还被挑断了手筋的人治得不留一点儿后遗症,说他一句华佗再世都不为过。就是华佗,她都怀疑不能将筋骨接得这么好。
他给她重新取名陆寒笙,意在断了她和陆家的关系,她倒干脆,索性将姓氏也一同舍了。她不喜欢象征着冬日的“寒”字,却因是叶阑给的而变得顺眼。
叶阑没问过她为什么被陆家赶出来,寒笙却自己憋闷,向他解释她没有偷东西。陆荣看她不顺眼——因为她是陆老爷宠幸下人生出来的。
寒笙的娘姓沈,单名一个妙。沈妙在寒冬里生下她后,没出月子就被陆夫人拉去在大雪天里用冰水浆洗全府的衣裳,这般摧残下她很快就患了病,拖了几年后死了。
沈妙死的时候下身的血淋淋漓漓浸透了草床,寒笙还小,在一片发臭的血腥气中嘶哑着嗓子哭喊,求陆夫人叫大夫来给沈妙看病。陆夫人仁慈心善,舍不得沈妙拖着身子受苦,叫人灌了她一碗砒.霜迅速痉挛尖叫着死去,草席一卷往乱葬岗一扔了事。
沈妙死的时候,也是冬天。
寒笙痛恨自己的出生,像她痛恨冬天一样。
她被扔出来的那天,恍然又看到了沈妙被人卷着草席抬出去的那一幕。风水轮流转,沈妙的命运终是又转到了她身上。可她又比沈妙命好太多,她遇上了那个救她于水火的恩人,是沈妙缠绵病榻时乞求不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