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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昙花一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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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过的很快,转眼之间冬天就来了。
老妪穿着厚厚的布衣,整个人显得更加佝偻。茶铺的人并不多,他们更愿意走进旁边的驿馆躲避风雪,歇息一下。
老妪还是望着金陵的方向,瑟瑟发抖。
在这场大雪后,天地间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银装素裹的。
就在雪停后的不久,一位娉娉袅袅的女子从白茫茫的雪后行了过来,她并没有走进旁边的驿馆,而是盈盈伫立在茶铺外。
“老人家,有热茶吗?”
“当然有,姑娘。”
女子笑了,坐到长方的板凳上,“给我来壶茶吧!”
老妪很快就端上了一壶热气腾腾的茶,慢慢地给姑娘斟上一杯。
姑娘将杯子端了起来,捂在手心里,冻得麻木的双手渐渐恢复了知觉。
姑娘咧嘴一笑,甜甜地唤了一声:“老人家。”
老妪朝她那里看了一眼,被姑娘的朝气蓬勃的气息和笑意感染,难得地舒展了眉头。
“嗯。”
老妪应了一声,语气柔得让她自己都感到有些疑惑。
姑娘喝了一口茶,“老人家你是这里的人士吗?”
“算是吧,怎么?”
“我想问您些事?”
“什么事?你问吧,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您听说过一个叫烟凝的青楼女子吗?”
“烟凝?”老妪的尾调高了些,将这两个字放在齿间反复念叨。
“嗯嗯,没错,烟凝。”姑娘又强调了一遍。
“你问这个做什么,你认识这女子?”老妪笑了笑。
“算是认识,又算是不认识。”姑娘憨态可掬。
“这是何解?什么叫认识,又不认识?”
“我认识一个叫烟凝的人,但是她说她本不是烟凝。”
“哦,这么回事。”
“是呀。我听人说,烟凝曾是个很红的花魁,这附近上了点年纪的都知道她,所以想问问您。”
“原来如此。我是知道一些,你想听些什么。”
“不用说太多,我只想知道我认识的那个烟凝入宫前的事。”
“那我就给你说说吧。”
“对了,你认识的那个烟凝,她是何年入的宫?”
“建元三年。”
“好。”
姑娘将手撑在颔下,开心地点了点头。
建安四十四年,金陵第一妓院韶华楼新来了个姑娘。那姑娘十四岁,模样生得极好,听说之前还是大家闺秀,多才多艺,所以一时之间很多官场风流客求见芳颜,几乎踏破了门槛。
老鸨见生意来了,便想逼着姑娘接客。
在那个时候,一般的妓女在十二岁就能接客了,所以姑娘的年龄,可以说是正好。
因为是官妓的缘故,所以接客这些事还得上报审批,上级批准了之后才能营业。
老鸨被钱迷了心窍,打点了许多人,可是不知为何,两年间竟然无所收获,建元元年,一纸批文终于下来了。
这就是烟凝,那年烟凝已经十六岁了。
她第一次接客那天,就遇到了个大日子。
那是当朝新科状元的贺宴,韶华楼去了不少抚琴伴舞的姑娘。烟凝生得好看,琴技非凡,又是花魁,自然是坐在首座。
贺宴上觥筹交错,人声鼎沸,灯点得犹如白昼,将状元府的星空都照亮了。
烟凝就在那天第一次见他——孟寒清。
他玉树临风,因喝了点酒面色绯红,穿了一件大红的状元袍,站在人群中,真真是公子人如玉,君子世无双。只不过,这公子是醉的。
他一眼就看见了烟凝,大惊失色,晃着醉醺醺的步子朝她走过来,一把将她拥入怀中,眼泪就掉了下来。
四周的人都被惊到了,但是谁也不敢出声。
他生若问在耳边问她:“你怎么会在这里,我还以为...”他哭得累了,倒在她肩上就睡了过去。
烟凝不明所以,只当他认错了人。
可是平日洁身自好,冷清孤傲的孟公子竟然酒醒后的第二天就去韶华楼寻她。
从此坊间就传闻,烟凝倾国倾城,一见倾心,就连金陵才子孟寒清都拜倒在她裙下。
孟寒清去找她那天,烟凝正在沐浴,可是孟公子不顾阻拦,踢开门就进来。他轰走了所有人,面色大囧地等她沐浴完。
烟凝出来时,只见他的耳根都红透了。
烟凝问他:“状元爷来此,所为何事?”她说得很恭敬,把他当作普通的客人。
孟寒清回头看她,许久才哽咽道:“我还以为我昨日只是像寻常时做了个梦。”
他一步步逼近她,“真的是你,颜凝。”
烟凝的眼里风云变幻,但是她都压制下来,她满脸堆笑,“这里没有状元爷认识的人,我是烟凝。”
孟寒清心里悲痛,他懂她被满门抄斩,苟活于世的悲哀,也懂她有辱门楣,不愿承认的心思。他心绪迂回了几下,对她拱手道:
“在下孟寒清,字尽水,多有造次,还望见谅。”
烟凝惊讶于他的转变,不免好好打量起他来。
她完全不记得见过孟寒清,更不明白他来寻她为何。
他身穿白衣,唇角含笑,眼神却是难得的一汪深情。对望了一眼,烟凝就知道,她此生,只怕是逃不开了。
他是金陵有名的才子,向来修身养性。自从见了她之后,他夜夜笙歌,出入烟花之地,一时间不知道惊掉了多少人的下巴。
可他就是淡淡一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孟寒清终于抱得美人归,可是应烟凝所求,这段关系并没有公诸于众。
她说:“我自是配不上你,情止则分。”
可是孟寒清却说:“此生你走进来,就别再想出去。”他指了指心脏的位置。
第一次坦诚相见那夜,孟寒清问她:“你可愿,不言来世言今生,不诉别离诉衷情。”
烟凝点了点头:“夏雨秋风更欲急,冬雪春花不负君。”
两人整日书信往来,琴瑟和鸣,这段日子,是烟凝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
可是终究那最美好的日子,都会逝去,谁的都不例外。
好在,烟凝做到了,她终究没有负他。
可是,孟寒清却负了她。
建元帝赐婚九公主,孟府上下一片喜庆。就连府门外两匹石狮子都系上了大红花,处处张灯结彩。世人都说,状元爷好福气,九公主蕙质兰心,与状元爷青梅竹马,有情人终成眷属。
烟凝门外依旧很热闹。
可是她等的那个人却再也没回来过。
她们都说他也只是风流而已,才子本就多情,风尘女子,就是这个命。露水情缘,转瞬即逝。
烟凝也不是不信,她早就学会了怎么取舍,哪些东西求不得,她是知道的。
她也不想做什么贞洁烈女,这些东西,从她落罪那天开始,就都不属于她了。
只是夜里时常会想起孟寒清那双深情的眼睛,那是骗不了人的。
事到如今,她只想求个答案而已。
或者说,求个让自己心死的理由罢了。
她求了老鸨好久,终于混在表演的歌舞姬里进了孟府。
在灯火通明的孟府之中,她走了好久,还是进不了内院。
她身穿红色的舞服,围着面纱,远远望去十分扎眼,很快就被巡府的下人看见了。
她东躲西藏,误打误撞进了一间黑漆漆的屋子。
下人们找了一圈没见到人就去别地了。她捂着嘴,直到他们离开,都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她提心吊胆地又潜伏了一阵,才拖着发麻的脚站起来。
她才仔细观察起自己的处境来。
这是一间回字形的阁楼,上下两层,内外两屋,中间是个天井,可观星月。天井下是个方方正正的池子,里面是一汪清冽的泉水,不知道从哪里引的水。
阁楼四周摆放着许多花卉植物,微风从天井吹进来,传来阵阵芳香,竟是荷花的香气。
此处应该是花房。
她突然顿住了,因为此刻内屋外站着一抹红色的身影,让她浑身一僵。
烟凝下意识地往那个身影走去。每往前一步,她的心就狂跳几下。
她好不容易压抑住了这阵恐慌。
烟凝伸手放在他的肩上。
有温度的,这不是梦!
她不知该怎么接受这突如其来的惊喜。
双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十分堂皇。
孟寒清回过头,望着她抿唇一笑。
他微微张口,却让她失了喜色。
“韵儿。”他的呓语和着丝丝酒气传到她耳畔,一下摔晕在她怀里。
宋韵,当朝九公主的名讳。
她感觉孟寒清这一摔,将她的心砸了一个无底洞。
烟凝手脚冰凉,她甚至不敢伸手去碰他。
要是将他从梦中惊醒,他是不是会很失望,怎么是她。
但她还是不忍心将他放在这里。今天是他的洞房花烛夜,那个女子,才是他心心念念的人。
她费尽了所剩的力气,将他放在花房门口。这样守卫会看到他,将他送回去。
望着孟寒清一如初见的绯红脸颊,烟凝眼里滚出大滴大滴的泪水。
她仿佛要将他的样子从这双眼里流淌出来。
可是不管她掉多少泪水,孟寒清的样子还是嵌在眼底。
终究无用,总算白费。
她躲过了所有人,独自奔跑在金陵的大街上。
接近宵禁时分,街上并没有人。
她跑得飞快,终于赶在城门关闭的前一刻出了城。城外黑漆漆的,树叶在风中摇曳,她一袭红衣摔在地上,皎洁的月光下,是她倾城又清绝的一张泪脸。
她爬了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地上,摸着黑一步一步走向了山崖。
山间的风很劲,将她的红色舞衣扬起。
眼睛终于适应了黑暗,她看见挺拔的树木,看见深不见底的深渊,还看见目光森森盯着她的乌鸦。
四周一丝多余的人气都没有,山间的飞禽走兽发出的声响,却在耳边萦绕。
她低下头,深渊,近在咫尺。
她很怕,手心都冒起一层细汗。
从全家落罪那一天起就萌生的念头,在此刻,全化作了恐惧。
如果当时,全家抄斩那天,她没有被编入妓籍;如果编入妓籍那时,一纸准允书马上下来;如果下来那天,她没有见到孟寒清,是不是她早就死了,含着自己备好的毒药,无畏无惧地死去了。
她本就无惧,是孟寒清让她有了这些牵挂;是他,给了她这奢侈的爱意;是他给了她活下去希望,让她满怀愧疚地苟活下来。
可是最终,只是她一厢情愿罢了。
此刻,他是否回了屋,是否抱着心爱的女子,是否将对她许诺过的话,再对她说一遍。
“情止则分。”她说过的,说了,就要做到,这是她仅剩的尊严。
她抬起脚,却又放下,又抬起脚,终于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
身如落叶,心死如灰。
这迟来的死亡,并不陌生,解脱,就是她此刻唯一的信念。
劲风将她的面纱吹起,高高地挂在悬崖的树枝上。
她翩若惊鸿的身姿,像一片纷飞的落叶,重重地砸进了水底。
黑夜里没有一丝光亮,就像她的心底,一潭死水。
“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泪滴千千万万行,更使人、愁断肠。
要见无因见,拚了终难拚。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
(引用自宋-乐婉《卜算子*答施》)
老妪笑了笑,将这首诗慢慢念了出来。
姑娘苦着脸看她:“这是谁写的诗?”
“坊间听人念起,我便也记了些。”
“那后来呢?烟凝怎么样了?”
“后来两年间,再没人听到烟凝的消息,建元三年,才听说烟凝回了金陵,但是却没人再见过她。”
“那她应该是被皇上接进了宫吧。”
“可能是吧!”老妪笑看着烟凝,点了点头。
“姑娘,你的茶凉了,我给你换壶茶。”
“好。”
桌上的茶冒着热气,姑娘抱着茶壶,开心地笑了。
“你总是那么愉悦吗?”老妪和蔼地开口问她。
“也不尽是。”
“嗯,那是你想忘记的一段时光吗?”老妪眉间有惑。
“是。”
“因为太悲伤?”
“不是,因为太美好!”姑娘笑着摇了摇头。
老妪不便多问,抬头继续看着前方。
姑娘却突然说了一句:
“我能给你说说那段时光吗?”姑娘眼里含着泪水,缓缓出声。
老妪回头看着她,点了点头。
师傅是个医者,在采药途中捡到了尚在襁褓中的我,便收养了。
师傅一直孤身一人,医者清苦,常年奔波在山间,寻草采药,已然是便事。我与师傅相依为命,就这样过了十五年。
那年,师傅下山看诊,像往常一样,山间只余我一人。
师傅多年来,医理药理都教给了我,他不在的时候,我还是照常采药,寻药,这样的生活很闲适。
那天,天色不错,我背上篓子进了山。
期间,采了不少珍贵药材,我很开心,想着更深的山里,应该还有更珍稀的药材。
但是师傅曾经跟我说过,深山艰险,我一个女子还是不要进去为好。
可是天上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我踌躇着踌躇着还是走了进去。
那是一个深山老林,里面的树木参天,茂密蓬勃,四周的树木就像天然屏障一样,将雨水阻绝在外,待从树缝里落下来,已是滴滴小雨。
我原只是想避避雨的,可是进到其内,却被其中的景色勾了魂。
参天大树之下,是另一个世界。处处生机,一片盎然。雨声滴滴答答的,十分悦耳。
地上是一层厚厚的草,草叶上的水滴清晰可见。往里看是盛开的花儿,颜色各异,姹紫嫣红。
日光从树隙间散下来,倒映着叶子的颜色,所有的草木都被罩上绿意,就连地上微小的生命都让人震动。我看见一群蚂蚁在搬家,它们竟然开口说话。
“哇,快躲开,有人来了!”蚂蚁的声音很尖,习惯了沉静的我,觉得十分喧嚣。
我蹲下来看他们,把它们吓了一跳,四散奔走。
我捉住了跑得最慢的一只,将它放在手里。
“呜...你放我下去...”小蚂蚁带着哭腔,我不免新奇,近看它的表情,忍不住笑了。
它气急败坏地咬了我一口,力气还不小。在我吃痛失神的时候,它从我手中掉了下来,逃进了草丛里。
细看了许久,还是未见它们的身影,我便也作罢。
突然耳边传来了一声低笑。
这深山方圆百里根本不可能有人烟,师傅说过,此地高山险峻,不适宜居住,所以鲜有人来。
此刻的笑声,来得十分诡异。我有些心慌,手中用了些力,紧紧抓着篓子,四下张望,可是什么都没有。
“噗......哈哈......”那声低笑又传到我耳朵里。
我很害怕,作势就要往外跑。抬脚的瞬间,林中却响起了一个低沉的嗓音。
“你跑什么?”
我生生停住了动作,在林中轻声问道:
“你是谁?”
没有回答,林中寂静清幽,只有我的心跳声,一声比一声大。
在我以为这一切都是我幻觉的时候,上空却低落了几滴雨水,“啪嗒”一声,滴落在我的额间。
我抬起头,看见了一簇透明的花朵,生长在树尖上。
那是一簇透明到极致的花,在日光的照射下,泛着洁白的颜色。白色的花骨朵呈灯笼的行状,又像铃铛,花蕊是一株细长得像芦苇一样的灯芯。
密密麻麻,轻盈透亮。就像雨后春笋一样,从树里冒出头来。
纯洁到极致,惊艳到极致。
我是第一次见这种花,也是第一次见到长得如此清雅的男子。
花簇生长的枝桠上,横卧着一个白衣的男子。
白衣松松垮垮地搭在他身上,依稀可见,他胸,前的一颗朱砂痣。他眯着眼,长长的睫毛好像在随风飘荡。他柔若无骨的指尖,伴着雨滴声跳动。
几缕碎发迎风飘扬,迷了我的眼。他睁开眼,眼里有点点繁星,视线往下轻轻一撇,正对上我的眸子。
他浅浅一笑,笑得极淡,却依稀可见梨涡。
他只有一个梨涡。
纯洁至极,惊艳至极。
他坐起来,靠着树干,玩味地看了我一眼,缓缓才开口,惊扰了梦境。
“你,看得见我?”还是那个语调,还是那个声音。
他好像有些意外。
“刚才是你?”我出声问道。
......
他避过这个问题,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你真的看得见我。”换了一种肯定的语气。
他望向天空,雨滴从缝隙里落下来,落在他的额间。
他闭上眼,不再说话。无论我怎么问他,他都没再睁开眼回我。
雨滴从他的额间滑落下来,滴入土里。
天黑了,我无奈地离开了树林。
我又去了,他还是躺在树上,闭着眼。
我又去了,他还是如此。
第四天、 第五天、......第三十四天......
第六十九天,树林里的花簇变成了红色,他躺在树上,换了件大红色的袍子。
听见动静他低眼看了我一眼,继续假寐。
我也别无他动,自顾自地采我的药。
这段日子以来,我已经习惯了他的沉默。准确地说,更像是寂寞。
我往树林深处多走了几步,那里有一块石头,石头缝里有一株灵芝。
很大,应是长了数百年。
可是我没看见,石头底下,却盘着一条毒蛇。
我拿出铲子,小心地挖着,石头震动起来,惊醒了沉眠的毒蛇。
蛇身立了起来,张开嘴扭过来就准备咬在我的手。
毒牙落下的瞬间,蛇身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抛了起来,落在了几丈开外,哧溜一下就爬走了。
我后怕的跌坐在草地上。
他却神色慌张地蹲在我跟前,看着我的手。
“没事?”这是他跟我说的第三句话,笑声不算。
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我却笑了,发自内心的喜悦。
只是看着他的侧脸,看着他蹙眉,我都无比心动。活了十五年,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他见我许久不说话,挑眉看我。
春暖花开!
他有些愠怒,拂袖作势要走。
我心下一慌,伸手去抓他的衣角。
他却仿似如临大敌,敏捷地避开了。
没有支撑,我一下子摔在地上。
看着此刻的场景,他却低低笑出了声。
我一头雾水,对上他宁静的眸子,不知该如何理解这个状况。
“你总是这么笨?”他浅笑。
我不知该如何作答,红着脸拍拍染泥的衣服,晃晃悠悠地站起来。
非得臊臊他。
“你今日怎么换了这么件艳丽的袍子?”
他嘴角敛笑,默而不答。良久方才出声问我:
“不好看?”
这下脸红的又换成了我。
待我脸上的羞涩退去,他已躺在树干上。
“你叫什么?”
他闭着眼,并不理我。又回到往日的寂静。
我将灵芝放在篓子里,移步往外走去。
“昙华。”
他犹豫的声音伴随着树叶的沙沙声,轻轻地飘入耳中。
我回头看他,微风掀起他红色的衣角,眼波如水,嘴角勾笑,动人心魄。
是夜,月明星稀。我望着树林的方向发呆。
想着昙华的浅笑,鲜红的衣袍,还有他清冷的侧颜。
希望明天早点来!
我收回视线与心中的甜意,关上了窗。
突然间狂风大作,雷电交加,天边划过一束血红的光,直冲我方才望着的方向。血红的光束照亮了整个天空,月亮仿佛也变成了红色。
空气中充斥着雨的腥气,风里带着点点风霜。雨点开始落下来,一点一滴拍在我脸上,刮得脸生疼。
远处传来一声声嘶力竭的痛呼。
“啊......”
我的瞳孔骤缩,推开门就跑了出去。
那是昙华的声音。
雨下得更急,仿若银河倒泻,雷声充斥着耳膜,震耳欲聋,天边的血色未减,反而更盛。
风势也不小,逆着风走有些吃力,风中夹杂着的冰雹砸在额头,血丝在雨水的冲刷下,一束蜿蜒流转在眉间。
我顾不上疼痛,一步步朝树林走去。
雨路湿滑,蓄积的雨水冲刷下来,将我摔了一跤又一跤。泥水滂沱,和着血水发苦,可是都比不上这胸间的恐慌,这般致命。
我颠簸行到树林入口的时候,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昙华长栖的那棵树周围,全被雷电劈中。
几棵树上还残留着火痕,被烧焦的枝干还冒着烟,雾蒙蒙的看不真切。
我快走了几步,朝那棵树近了点。
张口的瞬间,熏烟直灌咽喉,将我出口的两个字生生打散。
“昙......咳咳......华,昙华......”
话未说完已经在摸索中走到树下。
那红色的花簇,被雨水冰雹击打,几朵花瓣已经凋落。
昙华并不在那里,甚好。
心中的担忧才刚放下,天边一道闪电却直击过来。璀璨的光亮射过来,晃花了我的眼。
闭眼的瞬间,雷电的嘶鸣在耳边萦绕。
霎时之间,我的身子被一阵大力拂起。
我重重地摔在几丈之外,厚重的草地分去不少冲击,根本无碍。
我再次睁眼的时候,只见昙华鲜红色的身影却从上方跌落下来。
就摔在我眼前几步。
他口中渗出鲜血,映衬着他苍白的脸,妖娆而致命。他看了我一眼,从口中吐出一口鲜血。
红色的花簇变成了黑色。
我爬起来,朝他奔过去。
双手却直直穿过他的身子,连他额前的碎发都没碰到。
我惊恐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他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毫无血色地唇间虚弱地张合,却什么都没说。
我摸不到他,我连他的衣角都触碰不到。
这是什么情况。
他虽不是普通人,却也不是毫无实体的。他会笑,会说话,会救我。
但是我摸不到他。
他的唇角又渗出鲜血。
我焦灼地看着,却无计可施,眼泪只能成滴往下落。
“昙华......”
他抬眼看我,哀戚而悲伤。
天边的血红色花束渐渐淡去,风雨雷电越来越缓。
皎洁的月光洒下来,铺在绿草坪上。风云变幻,转瞬就恢复了平静。
月光照在昙华瘦弱的身体上,他大红色的衣袍慢慢鲜明起来。
衣角铺在地上。
昙华的身体渐渐有了实感,他修长的手指慢慢动了动指节。
他唇间的鲜血蜿蜒流在草坪上,染红了绿草。
我抓住了他苍白的指尖。
“昙华......”
我将他从草地扶起来,让他的脑袋枕在腿上。
擦掉他唇角的鲜血,他虚弱地看了我一眼,摆了摆手。
撑着坐了起来,他扶着心口,眉间紧蹙。
“你怎么会来?”
看得出来他在强忍着痛意,语气平和地跟我说话。
但是他颤抖的指尖却出卖了他。
我搭上他的手腕,脉象还好,稍有波动而已。
“你怎么会这样?”确认他没事。
我迅速擦干了眼泪,看进他的星眸。
“刚刚我摸不到你,是因为受伤太严重了吗?”
他的唇角渐渐恢复了血色,不似刚才一般,白得吓人。
他并未看我,而是若有所思地望向头顶的树干。
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烧焦的花簇黑乎乎的,但在其中竟然还残存着一株花骨朵,月光洒在其上,鲜红色的花瓣张开,洁白的花蕊伸展起来,绽放了。
花周围漂浮着许多光点,花瓣泛着的淡淡红光,慢慢变成了透明的,圣洁无比。
我回过神来看昙华,只见他身上的红衣也变成了那一身白衣,似雪似花。
“这是怎么回事?”我不敢将眼前发生我的一切联系在一起。
昙华苍白的脸颊有了丝血色,泛着红光。
他缓缓开口。
“我的真身便是那朵优昙花。”
他看向树干上透明的花束。
“优昙花?”
“嗯。”
“西天佛前有花,名唤优昙,优昙花盛开时刻,花种落入凡间山中。
花身通透,凡人不见,见之祥瑞常伴。
优昙花花开三千年,暮开朝死,脱则成仙。”
“成仙?”
我脑中终于清明起来,紧紧抓住其中精髓。
昙华从地上站起来,天边暗黑无际,一如他眸中景色。
他喉间喑哑,是。
“但我已成不了仙。”
昙华看着眼前的女子,呢喃出声。
可是他一点都不难过。
他笑了,像之前的每一天,看她采药种草时的神色一般。
我双眼猩红,看着他的样子。
“其实,我......”昙华张嘴,想说的话却还是出不了口。
我看着他,许久只等来他一声长叹。
但这声长叹更像是我心中的声音。
“暮开朝死,脱则成仙。”
丑时过,寅时至。
夜回归寂静,微风轻拂。
“我活了三千年。”我听见昙华清冷的声音。
“三千年,就生长在此处。偶会有人经过,但是他们都看不见我。
我是一株优昙花,凡人不识,更是少见。
一千年,灵识初开,我并无法力。受风吹,日晒,雨淋。
又一千年,花出新芽,虚体成。少有法力,可避风霜雨露。
再一千年,我将这片树林用结界护起来,免沧海桑田。
今年是第三千年,沉寂的树林因你而变。
你看得见我,只是你不会摸到我。
优昙花花瓣通透,只为虚体。
花开之时,实体方成。
我以为我会寂静成仙,可是你出现在这里,问我是谁?
你问我叫什么,我很高兴。
终于有人能看到我的神情,能看见我嘴角的笑,还有我初识你的喜悦。
你差点被蛇咬,是我将它拂开。
你很开心,想拉着我的衣角。
可是你碰不到,怕你吓到,所以我躲开。
今日是花开之日,要受一道天劫,三道天雷。
你来时是第三道。
耗费我所剩之力,承住这最后一道天雷,才让你免受于难。
不救你,我便渡劫;救你,我便灰飞烟灭。
可是,你安好无恙,我很开心。”
眼泪像决了堤水,不断落下来。
滴在昙华替我擦拭眼泪的修长指尖。
他站在我面前,问我:
“你可懂,这种愉悦?”
长发微扬,眉间喜色,唇角笑意,一点都不像他。
“我懂!”
“那便好。”
他唇角一勾,将我拥入怀中。
他的身体很凉,有股淡淡的芳香,白衣似雪,他低头看我,眼中的光亮就像这太阳初升曙光。
“其实,我一直想这般抱你。”
他眉间的结深深,唇角的笑意绽开。
我活了三千年,早已不求长生。
太阳的光亮照下来,树干上的花簇迅速枯萎,花瓣枯干,毫无生色。
昙华的气息越来越弱,他欣长的身子渐渐化为虚无。
他眼角有泪,唇边却春色无双,淡淡开口。
“优昙花干枯可入药,起死回生。”
他的身影消散在空气里,我还是连衣角都抓不住。
初升的第一道光,终于直射过来。
我闭上眼,白驹过隙,已然度过数年。
故事戛然而止,连叹息的语气都没有拉长。
桌上的茶已经凉了。
老妪望着姑娘,问,你真想忘吗?
姑娘眼角滑过一滴泪,点了点头。
老妪将茶端拉起来递给她。
“断肠茶,饮之,十二日间,想忘能忘,求死则死。
如不能忘,则永世铭记。
若不能死,则生不如死。”
“这样,你还喝吗?”老妪明亮的眸子望向姑娘。
姑娘接过茶水,一饮而尽,起身道谢。
老妪眼中泛起水气。
“你是烟凝。”姑娘说得很肯定。
“那你呢?”老妪抬眸看她。
“我是半夏。”姑娘微微一笑。
她的身影渐行渐远,与白雪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