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楼》野雨

61、过去

　　梦境光怪陆离，芈初醒醒睡睡，好似那砍樵人，一时不知山中岁月。

　　中途她稍微清醒过一次，看见辛牙戴上面罩，只露出了眼睛。

　　“过去多久了？”

　　“四日。”

　　“外面情况如何？”

　　“病人们一切都好，夫子给他们开了药方。”

　　“没有人来接他们吗？”

　　“暂时未有。不过那城主送了许多口粮，温饱尚且无碍。”

　　芈初一笑：“他倒是会做人。”既知事情有异，第一反应就是观望。不愿办砸了差事，又想求几分体面。

　　“你好好养病，杂事勿要多虑。”

　　既有姜子坐镇，她自然不担心。至于曾斑何时才能收到音信，也不是她能决定的。

　　芈初轻轻点了点头，靠着他喝完了一碗粥。辛牙用帕子擦了擦她的嘴，语气柔和：“今日胃口不错。”前几日她神志不清，粥药灌不下去，就用得少些。

　　“唔，不知道这病何时能好。”

　　“会好起来的。”

　　辛牙替她将被子掖好。

　　芈初模糊间感觉有人在注视自己。她半睁着眼：“辛牙，我是没有喝药吗？”她脑子混沌，做过的事常会忘记。

　　辛牙伸出手掌，遮住了她的目光：“我这就出去了，你快睡吧。睡醒了也许病就好了。”

　　那手掌距眼睑寸余，她却似乎能感受到上面传来的阵阵温热。

　　有朝一日，辛牙竟也能让她心安。

　　她低低嗯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
　　“花花好厉害，期末考了三百分，爸爸带你去吃汉堡包！”

　　突然出现的爸爸让小女孩有些犹豫：“你今天不用陪别人吗？”

　　男子动作一滞，很快又脸上带笑：“瞎想什么呢，爸爸今天就只陪花花。”

　　“妈妈说让我放学就回家。要不然她会打我的。”

　　男子连忙摸了摸女孩的背，却见她眉头都不皱一下，只是条件反射地从他手里跳开。

　　“她又打你了？”

　　“她以为是坏人打的。”

　　男子面上闪过一丝怒意：“我带你去医院！”

　　小女孩站着没动。

　　“有爸爸在——”

　　“爸爸还是请我吃汉堡吧，这个比较实在。”小女孩摸了摸肚子，“我现在很饿。”

　　汉堡小小的一个，女孩两三口就吃完了。男子连忙又给她点了两个不同口味的。

　　肚子里有了东西，小女孩这才去喝可乐。咕咚咕咚的气泡在她的舌尖翻转，让她觉得很有趣。

　　“爸爸，你打电话让妈妈过来吧。我不想回家挨打。”要是把吃进去的东西吐出来，就太不划算了，“而且她可能也没有吃饭。”

　　许是小女孩的语气太过平静。男子最终摁下了电话。

　　半个小时后，一个清秀的女子坐在了女孩的身边，正对着男子。

　　“果然，只有在爸爸面前，妈妈才会正常一点。”

　　“你这孩子，说什么呢。”声调温柔得仿佛顾小秋的妈妈，“你很早就念叨着要吃汉堡了，快吃吧。”

　　男子拿出一个信封：“花花读书厉害，你要多给她补补身子。”

　　“我们花花又考一百分了？”

　　小女孩吃着汉堡，没有理她。女子笑得更开心，只是这次是对着男子在笑：“她学习成绩可好了，每次家长会都是表扬的对象。”

　　自女子出现，男子的脸色就十分僵硬，见她说话清楚，神态渐有缓和。零零碎碎地，倒是说了些家常话。

　　“花花这么乖，在家就不要动刀动枪的。”

　　“刀枪？家里哪里来的刀枪？”女子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是你让人偷偷放在我家里的？”

　　“爸爸在说电视剧呢。”小女孩喝下最后一口可乐，心里想着下次饱餐不知道又是何时了。她拉着妈妈的手，仰头道，“我们回家吧，爸爸要去上班了。”

　　女子的眼神由怀疑变为迷糊：“上班？”

　　小女孩看向了男子。

　　男子点了点头。

　　“哦，那你下班回来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小女孩依旧平静地望着男子。

　　男子艰难地移开同她对视的目光。在自己的女儿面前，他几乎无所遁形。

　　“花花想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女子笑容满面。

　　“好。”

　　*

　　枇杷树到了冬天也是茂密的。小春站在树下，伸手拂了拂树叶。

　　她从书中读到，各国有不同的风土，连带着花草都皆有性格。但外面的枇杷树定不如眼前这株合她眼缘。

　　“小春。”

　　她转身，规规矩矩行了一礼：“母亲。”

　　“怎么最近都不去宫门了。”

　　“去的次数多了，觉得无趣。”

　　宜夫人眉梢一皱：“无趣？”

　　“母亲不是不愿我去宫门吗？怎么今日问起这个。”

　　“近日是不是有人找你。”

　　“母亲是说宗室老臣吧。”

　　“他们果真去找了你。”宜夫人手握成拳，“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老匹夫。”

　　“母亲觉得我不能为王。”

　　惊讶于她的直言，转而听出什么，眉眼微沉：“小春心动了。”

　　“嗯。”

　　“你的心性能力远不足以登上大位，只能做别人的傀儡。”

　　“我知道。我也没想过治理楚国。”小春抬眼，“我可以做一个好傀儡。”

　　“好傀儡又如何，不过是关在一个更大的宫殿中。”

　　“总归有些不同。”

　　她们母女向来坦诚相见，宜夫人一直都知道她想要什么，可是她不知小春的执念竟如此之深。饮鸩止渴，岂是长久之道。

　　一阵狂风吹过，树叶发出鸣响，纷纷落下。

　　在长久的静寂中，宜夫人率先打破了沉默。

　　“若是我有办法让你离开楚宫呢。”

　　“什么？”

　　“你总是记得你父亲打你的样子，却记不住他对你的关切。如今想来，他倒是比我这个做母亲的更了解你。”

　　小春定定看着母亲。

　　母亲走到她面前，拈去了她发顶的一片枯叶。

　　“母亲曾问过你，若有一日，母亲不在了，你当如何？”

　　“母亲不一起出去吗？”

　　到了这个时候，小春的语气里仍旧有藏不住的天真。她该如何放心。

　　“你当如何？”

　　小春低下头：“我自会好好活着。”

　　“嗯，这般就好。你既喜欢树植，那就一心扑在上面，不要再管其它。”

　　“嗯。”

　　“你喜欢什么，母亲就喜欢什么。如果想母亲了，就看一眼附近的枇杷树。切不可再回来。”

　　小春的肩膀隐隐开始抖动。

　　“母亲，若我为王，那你也可以——”

　　宜夫人将手放在她的肩膀上，重重一压：“都怪我不好，将你养得这般不知进退！如果你想走，就只有这一条路。”

　　“可是——”

　　宜夫人手上的力气逐渐加重：“我只给你这一次机会。在我面前你尚且如此懦弱，见了生人又当如何？”

　　小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行了三个大礼。

　　礼毕，她没有抬头，一昧埋着，唯有轻颤的身体暴露了她的情绪。

　　天色渐暗，风雪就要来了。

　　头顶传来母亲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远，好像被千山重嶂所阻，又好像是为江河洪流所隔。

　　“王女身份于你只是束缚，你以后便不要叫芈春了，换一个名字吧。”

　　许久之后，虚空中飘来一声诺。

　　*

　　原来这就是芈春出宫的缘由。

　　怪不得楚国一直没有找到人，怪不得楚国最后找到了人。

　　因为她告诉了公孙姝，自己的名字。

　　*

　　梦里的楚宫离她越来越远，她好像转瞬之间来到了苍穹之上。

　　“消息传到楚国时，宜夫人认为楚王早已杀害了她的女儿，在卫国的对峙不过是一场演砸的戏。”阳平当日的话言犹在耳，“宜夫人与子春的想法倒是殊途同归。”

　　当然要殊途同归，这本就是宜夫人的打算。

　　她才是那个不愿意芈春回到楚宫的人。一旦她身死，便彻底无人有资格判定芈春的身份，名不正则言不顺，宗室若想再用她，恐怕就要多费一些工夫……所以那日阳平没有硬逼她。

　　心中好像突然有了哀恸。她不是一个习惯伤春悲秋的人。纵使有了记忆，可是听到宜夫人身死的消息时，她依然能够权衡利弊，虚与委蛇。

　　她来自现代社会，以后会生活在魔界，这里的一切不是她的将来。

　　不过是梦中见到的一个人，她为什么要悲伤。

　　*

　　“妈妈，今天的作业要家长签字。”

　　“签字，签什么字！他们分明是想要我的笔迹！”

　　“那妈妈你随便划拉几笔吧。”小女孩面色不改，“就当是迷惑他们了。”

　　“诶，这是个好办法。”女子拿起笔，开始鬼画符。小女孩见她画得过了，连忙止住，“这就可以了，妈妈。”

　　小女孩抽回自己的作业本，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很快就到了饭点。小女孩跑到厨房，从冰箱里取了仅剩的两个馒头。她知道爸爸会定时给妈妈一笔钱，但是家里好像永远只有大白馒头。

　　知道妈妈不相信银行，小女孩曾不止一次在家中翻找，却从未找到一分钱。

　　她熟练地烧水放蒸屉，离开厨房时看了一眼钟表。

　　馒头松软可口，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量少了点。

　　妈妈将馒头撕开，递给她一半：“花花最喜欢吃馒头了。”

　　她也没有别的选择。小女孩接过馒头：“妈妈不饿吗？”

　　女子摇摇头。

　　小女孩边吃边打量着她的脸色，只觉她的眼窝又凹陷了些。

　　直到上床入睡前，女子都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

　　今天尚算顺利。小女孩躺在床上，没有关灯，眼睛亮晶晶地睁着，似乎在等待什么。片刻后，房门被打开，女子走向床前，俯下身，轻吻了她的额头。

　　“花花晚安。”

　　女子伸手关灯。骤然间眼前一片黑暗，但很快月色就从窗帘外溢了进来，弥漫在整个房间，轻柔又温和。

　　小女孩眨了眨眼，嘴角难得露出一丝笑。

　　“妈妈晚安。”

　　*

　　那丝笑仿佛触碰了什么开关，芈初心里忽然生出一股怒气。

　　为什么要让她梦见这些？

　　“子春，子春。”

　　有人好像抓住了她的双臂。她想要挣开，那人的力气却很大。

　　“她这是惊厥了，快点制住她！”

　　耳边传来许多熟悉的声音。

　　“她这细胳膊细腿的，弟子可不敢用力。”

　　“我来！”

　　“就让子隐来，你下手常没有轻重。”

　　“我——”

　　“你去看药好了没有。”

　　“是。”

　　“子春，没事的。你只是在做梦。”是伯牛兄的声音，“你不必害怕梦里发生的事。”

　　害怕，原来她表现出来的是害怕吗。

　　“诶，子春好像不折腾了。”

　　有人抬起了她的胳膊，似在替她诊脉。

　　“嗯，脉象平稳了些。一会儿待她喝下药，再看后续吧。”

　　温热的汤药从喉咙淌过，心中的怒意似乎随之消散。明明已经能够睁眼，却比任何时候都闭得紧。

　　“让她好好休息吧。”

　　众人都应是。一群人走路噼里啪啦的，好不热闹。被夫子说了一句，脚步声瞬间规整起来。

　　芈初将头埋在被子里，下意识笑了笑，顷刻间却是泪意上涌，止也止不住。她不懂这情绪从何而来，只抱着被子，任自己被潮意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