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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霆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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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8年初的香港,周晓冰第一次与何霆钧相识,是在著名的浅水湾酒店。傍晚舞厅,周晓冰独坐在角落,不得不耐着性子应付前来搭讪的混血少年。
旁边酒廊上,几个二十岁出头的中国男孩子喝着啤酒谈笑风生。他们都穿着最入时考究的西装,一望而知全是些世家少爷。何霆钧就在其中,只在衬衫外穿着银灰马甲,外套搭在椅背上。面容英俊,身材高大,高谈阔论显然是众人瞩目领袖人物。
周晓冰三言两语将混血少年打发了,眼神低垂望着自己腕上的手表,耳边听着那些男孩子约好第二天打网球,互道再会。腕表玻璃上反射着何霆钧的身影,他抬手打个响指叫西崽来结账。
周晓冰也取了张钞票压在杯下,蓦地回神,一只手忽然按住了她的手袋,何霆钧已经坐到对面,匀称修长的手指拿起金色手包放回桌上,抬头冲着周晓冰笑起来。她心底不由得喝彩,这孩子笑起来当真是魅力四射,如烟火闪耀绽放,只感觉眼前天要亮了。
定了神,周晓冰眼角一挑,“我先生马上就来,他的脾气可不太好。”
何霆钧噗嗤一笑,手挪开,却握住了周晓冰的手腕,将头凑过来,低声耳语,像极了色眯眯的纨绔公子,“你为什么总是看手表?”边说边摩挲她腕上,将那表蒙玻璃抹的晶晶亮,“是在偷偷看我的影子吧?难怪你先生不开心。”
好厉害眼光,周晓冰刮目相看,脸上却不露出,并没呵斥,也没夺手而去,只淡淡笑道:“你要说什么?”
“应该我问你。是你来找我的。”何霆钧向后倚靠在座位上,舒舒服服的翘起长腿,“昨天那位大义凛然,给我讲‘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故事的,就是你先生?我是正正经经读书识字的中国人,出国前在上海国立大学工科毕业。又不是那些只认得洋文的杂种。”他轻蔑的瞥了一眼旁边走过的混血少年,愤愤然道:“杀敌报国,还用他给我讲。”
周晓冰只笑道;“昨天那位,是我的老师。香港这地方,国家观念不强。外头打翻了天,这里依然是平静乐土。你要安安静静的读书,自然好。”
“我们这些人再读下去,百年后中国人怕就无书可读了。”何霆钧冷笑,却又似无奈,“你老师究竟做什么的,他可不是教书先生。”
周晓冰含笑不语。
缓慢的音乐响起来,舞池里有人翩翩起舞,他也不等回答,便道:“跳舞么?”不由分说,便伸手拉起周晓冰。周晓冰随他揽住自己的腰。
“这里好玩么?”舞池旋转,周晓冰问道
“这里?”何霆钧疑惑,“有佳人伴舞,当然好玩了。”
“我是说香港。”周晓冰抬头凝视着他的双目,“你耽搁在香港,并没继续读书。只是玩而已。”
何霆钧被勾起心事,到底年轻,脸上轻浮的微笑凝住,半晌才道:“在德国的学业未完,又有家不能回,困在香港纸醉金迷,文不文武不武。每天就是花天酒地,有什么不好的。这么浪荡下去,我可以玩一辈子。”
周晓冰不理他自怨自艾,只问下去,“如今世事不太平,德国万里之遥,你念家乡父母,退学回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为什么不好好的和家里解释?父母哪有不乐意儿子常伴身旁的?”
“我……”何霆钧有些落寞,低垂着眼睛,舞步也放缓了,“当初去德国留学,违背了家父的意愿。现在回来,家父又……”咬了咬嘴唇只是苦笑。
周晓冰见他情绪低落了,只温柔笑道:“你这样的人物,聪明知礼,又相貌堂堂。想必从小你母亲溺爱非常,若父亲再不严厉,怎能修身齐家、光耀门楣呢?”
何霆钧见她一直温柔和暖,无论自己轻薄无理、还是冷言冷语,都是款款温言,现在又委婉劝慰。终是年轻心热,不禁红了脸,方才那一副浪荡公子的模样尽数收去了,惭愧道:“方才是有意唐突你,失礼得很,万望不要见怪。你刚一进门,我就认出你了,昨天那林先生与我在咖啡馆谈话时,你就坐在我背后。你穿的很素净,没化妆,带着眼镜一直低头读书。你和今天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要不是……”说到一半,脸更红了,也不好意思再把周晓冰搂的太紧,手只虚扶着,摇摇转着舞步。
周晓冰莞尔一笑,她今晚穿着祖母绿色水锻旗袍,下摆很高,银色高跟鞋。浓密的卷发拢过双耳搭在肩头,露着翡翠耳钉。脸上妆容精致,唇上桃红胭脂娇艳欲滴。许是为了来浅水湾找他,刻意打扮一番的。
“要不是什么?”周晓冰笑问。
“你,你身上有香水味。”何霆钧脸上快涨红出血,嗫嚅道,“你进门时从我背后走过,就知一定是你。”
周晓冰虽然稳重,听了这话也不禁低了头。她个子高挑,双唇正抵在何霆钧耳畔,凑近了,故意声若蚊鸣,“我从来不用香水的。”融融暖意在耳边,暗香幽浮笼罩过来。何霆钧心中砰砰乱跳,手心登时渗出了汗,脚下步伐早就乱了。周晓冰得意的暗笑起来。
从舞厅出来,华灯初上,二人并肩走在酒店花园的小径上,何霆钧低诉着自己被困香港的缘由。两年前从上海国立大学毕业,本该回武汉与家人团聚。他却心存保家卫国志向,与几个同学商议打算投笔从戎。可说到底还是书生性子,干脆瞒住家里托人投考德国的军事学校,自费学习军事课程。
德国学习一年多,平津事变爆发,中国同学相约提前毕业,回国参加抗战。何霆钧先辗转先回到香港,他兄长一家因照看生意常驻在此。本想探望兄长之后,回武汉辞别父母。谁知,家中父母早已得到消息,命长兄将他扣在香港。
“父母疼爱我,不许我从军。”何霆钧双手插在口袋里,低头缓缓而行,“我大哥在香港有几分人情,航运公司都打了招呼,又有两家保险公司联合作保,不许我离港。当年刚去德国时,父亲一天几封电报申斥我不告而别。现在却又逼着我走。”
周晓冰点点头,并不置一言,只望着他,听他说下去。
“这半年间,我也几次出走,有一回已经到了广州,又被家兄拦截回来。母亲怕我从军,只要自尽相胁,真是万分无奈。我虽然在香港颓唐半年,不过报国之心未堕。我今年快二十三岁了,已经长大成人,正该是出力报效之时。国家大难,哪个中国人能够偷安?昨天,林先生与我谈战事,教我大义。我不是不明事理,也不是天生纨绔,哪里会不懂?”何霆钧似乎有些激动,眼睛也红了,“父母溺爱、兄长关怀,也只好放在心里。”说道此处,他停住脚步,回身对周晓冰问道:“看得出,林先生是行伍出身,必是军旅中人。替我谢谢他。我不是不能走,只是不敢走。昨天听林先生教导,我已经下定决心。自古忠孝不两全。”说道此处,大概是下定决心,脸上也舒展的笑了。
周晓冰听到此处,含笑道:“林先生与你谈话,知你深明大义,不单是鼓励你从军上前线拼杀。他更看重你的才学家世,希望你能在另一战线上施展抱负。你跟我们走吧。”
“跟你们走?”何霆钧疑惑道:“你们是什么人?”
三天后的香港机场候机室,一个年近四十的中年男人独坐,他穿着黑色风衣,庄严肃穆,头上的礼帽压得很低,似乎是在瞌睡。周晓冰从外面走进来,近前低声道:“老师,何霆钧已经来了,怕航空公司有他的熟人。我安排他先上飞机了。”
林渊站起身来,“来了就好。”附身提起皮箱,对周晓冰说道:“试玉要烧三日满,到了‘家里’好好的锻造。”
“老师认准的人,万里挑一,定是一块璞玉。”
林渊往外走着,面容严肃对身边跟随的周晓冰道:“我怕他不为拯救江山破碎,而只为博取美人一笑。”
周晓冰听了,坦然道:“老师晓之以理。学生动之以情。何霆钧虽然年轻轻浮,但知书明理,人品德行不亏。只要老师费心指导,将来堪当大用。”
林渊点点头,“你看人一向很准。”
登上飞机,何霆钧已经等候在贵宾舱中,大约为了避人耳目,他穿了一身黑色棉布长衫,头戴礼帽,竟颇有沉稳书生之风。在香港,林渊与周晓冰明里暗里见了他多次,每次他都是鲜衣怒马的时髦公子哥模样,可此时变个衣着,竟已知收敛锋芒。林渊虽然面无表情,但心里颇为满意。周晓冰知道林渊心思,也释然笑了。
何霆钧不卑不亢,先伸出了手,“晚辈何霆钧,多承林先生晓以大义,感念非常。还没有请教先生大名。”
林渊依旧是严肃深沉的面容,伸手与他相握,淡然道:“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林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