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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千面女郎 ...


  •   清晨公寓外嘈杂起来,叫卖声、电车铃声摇摇传来。何霆钧睁开双眼,从昏睡到清醒不过一秒钟。沙发上蜷缩着睡了一夜,起身狠狠舒展了筋骨,全身关节咔咔作响。洗了脸便看到餐桌上已经摆了早餐和一叠报纸。边吃边看,见报纸上醒目的标题:“华北政务委员会天津特别市大员王士金在沪公共租界饮弹罹难,随从多人死亡”。下面副标题还有,“王氏原系重庆政府高官,后与汪主席合流。正值在沪召开大东亚和平会议”等语。另有小报,标题“仙乐斯舞厅枪战,天津高官疑似情杀”,后边绘声绘色描述着花边新闻。再往后翻都是大同小异,便放在一旁。
      何霆钧一面往嘴里塞面包,一面回头对着卧室门吩咐,“从这里到炸药存放的地方有两处检查哨,有可能要搜身,你不要带武器。炸药已经配比好,轻拿轻放。不过很安全的,还没装引信。”又似想起什么,“你去虹口有衣服换么?”
      周晓冰从卧室走出来,手里抖落着一套素色和服,肩上搭着衬裙与长腰带,随口道:“好久没穿,倒幸亏带了来。”三两下折好了,打个小包袱。
      她身上穿了件黑色宽大裤袄,头发低低盘个发髻,收拾好了包袱,又从妆台里拿出几瓶胭脂水粉,对着镜子擦脸。看见桌上报纸,笑问:“怎么是饮弹?不是毒死的么?”
      何霆钧几口吃完早饭,起身走近对着镜中人得意笑道:“也许你记错了。”周晓冰皮肤本是白皙透亮,可这水粉擦上反倒显得暗黄粗糙,眼底也擦的青灰。配着身上袄裤,如同乡下刚上城来的小阿妈,艳丽风华荡然无存。不知为何,何霆钧看她掩饰美貌,心里总有些不高兴。见打扮完了,故意道:“冰姐,你知道局里夸你什么?”
      周晓冰将妆台收拾好,笑道:“能编排我什么好事?”
      “千面女郎。”何霆钧说着,自顾脱了西装衬衫,从箱子里翻出对襟汗衫,又找到半旧灰布棉袍。赤膊脱换衣服也不避人,倒像是故意给周晓冰看见,特别要无理取闹似的。
      周晓冰坐在沙发上等他穿衣,偏偏既没有羞惭,也没有不悦,好像看惯了他。目光只落在他上身斑驳伤痕上,丑陋的肉疤盘绕着肌肉。肩甲手臂三处贯穿伤,胸前还有一处致命的伤口。看了半晌,周晓冰面不改色的移开目光。何霆钧和她眼神交汇,知她想到了什么,讪讪的披上汗衫,也没心情逗她了。

      上海闸北与虹口地段,原本居住着日本侨民。八一三抗战后,日本人驱除本地中国店铺与居民,这里几乎完全成了日本人的天下,称“小东京”。
      百老汇路,距离日本上宪兵司令部很近,一条长街上遍布岗亭,即使大白天,行人也不多。远处教堂传来低回的午时钟声,街口上一队日本宪兵扛着长枪步伐整齐的跑来,岗亭正该换岗。原本稀稀落落的行人也忙躲闪,人人都存了畏惧。快步走开的行人中,便有穿着棉袍的何霆钧。
      忽然,远处轰隆隆一声,脚下微颤。几乎同时,东北方几条街外,火光已经冲天。街上行人大惊失色,都慌乱起来。正值换岗,几个岗楼上的宪兵人数比平时多了一倍,他们训练有素,几声指挥就已经冲上街头,有的戒严、有的警戒,有的奔进岗楼里接通电话。何霆钧与其他行人都被封锁到街角,早有人拉起警戒线。
      路人们正值心中惶恐,猛地又是一声爆炸。这一炸非同小可,不过就在几十米外的岗楼之中。众人都被气浪波及,站立不稳,碎玻璃碎砖瓦砾瞬间铺满街市。街市房屋中的人也都跑了出来,人们不是被飞起的碎玻璃划伤,就是被气浪冲的摔伤,整条街骚动起来。保障戒严的日本宪兵大声呼喊维持秩序,本地大多为日本侨民,语言相通,不一时倒也控制住了场面。
      谁知安静不到5分钟,惊天动地的爆炸再次响起,又一座岗亭被炸上了天。满街惊慌的人群再也控制不住,立时大乱,四散奔逃。
      人群裹挟中何霆钧头也不回的走了。不过三分钟,最后一次爆炸在哭叫嚎啕声中响起。终于一切归为沉寂。
      由于居民的惊慌奔逃,日本宪兵与警察根本控制不住,直到一小时后才勉强封锁了街道。
      何霆钧到了约定相会的地点,没有那位黑袄黑裤的“小阿妈”,当然也没有穿和服的女人。四外环视一周,这才从马路对面的一家公司里,看见款款走出来的周晓冰。她已经换了阴丹士林蓝布旗袍,套着淡红绒线衫,围着羊毛大围巾,恢复了平日清秀容貌,好似教会大学的女学生。
      何霆钧上前与她并肩而行,口中轻声吩咐,“一会儿你拿了东西立刻回家,不能在外停留。今天动静太大,我们两人要静默避避风头。我现在去新政府办公厅看看情况,傍晚回来。”说毕,不待周晓冰答应,便向无人小巷走去。
      一刻钟后,周晓冰在法租界的著名琴行里取到了一架大提琴。她文气的推了推鼻尖上的黑框眼镜,用流利的法文谢过了老板,背起沉重的琴盒。

      丰盛的饭菜摆满餐桌,周晓冰无意识的抚摸着玻璃杯沿。门锁一响,何霆钧回来了。
      “做了这么多好吃的?”何霆钧伸手便去盘子里抓了两块浓油赤酱的红烧肉放进嘴里,“给我盛饭。”周晓冰见他进门,早盛了饭,摆好匙箸,绞了毛巾让他擦手。
      两人对坐,如同上海滩所有租界里偷安的人家,吃着温馨的晚餐。
      “你用什么引爆的?”周晓冰边吃边问。何霆钧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往桌上一放,也不说话,继续大快朵颐。
      “时间怎么控制呢”
      “时间不用控制。让它炸就是了。”何霆钧示意添饭,故意说得轻巧,见周晓冰似笑非笑的望着他,只得笑道:“用火机里的油料做的□□。火油容易挥发,见火星即刻引爆。岗亭里,电话接线、拉动枪栓,哪怕是皮鞋磕在钢板上都会炸。”
      周晓冰沉吟片刻:“这样引爆太冒险了。火油挥发不可控,万一你没来的及撤离,或退的不远。或不小心四处连爆,岂不是……”
      何霆钧放下筷子,握住了她的手,双眸透出温柔,“以前在天津,我出生入死比这险过百倍,你都没责备过我。现在你不一样了,开始担心我,心疼我了。”
      周晓冰无可奈何,只命道:“吃饭。”何霆钧开心的要命,胃口大开,也不管菜肴口味,只管往碗里一和,三扒两咽就是一碗,登时吃了三碗下去。这才说道:“你放心,这种东西引爆,我试过好几次。虽不是万无一失,也有七八成把握。”见周晓冰不响,又赔笑:“别责备我了,我知道要谨慎行事。”
      周晓冰见他哄自己,也笑了,淡然说道:“无论以前在天津,还是现在上海,你都是我的上司。上司大于天,我自然全听你的安排。”
      何霆钧听了这话,热腾腾的心如被泼了冰水,气道:“你竟然和我说这种话。”
      周晓冰不以为意,起身走进浴室,将水龙头大开,哗哗的放起水来。半晌走出来,对着仍拧眉立目何霆钧笑道:“去洗澡,你身上炸药味道和火油味道太重了。衣服脱下来。”终究是抵不住她的软语,何霆钧听话的脱衣进了浴室。

      寂静深夜,卧室里亮着暖色的灯,周晓冰已经换了睡衣。本应上床休息,可她将大提琴的琴盒打开了。盒子里面没有琴,只有一架拆开的狙击步枪。
      周晓冰熟练的取出部件,一一装好,将弹夹查看一番。举起步枪,眼睛对准了瞄准器。她在准星中心遇见久违的自己——不是上海滩八面玲珑的千面女郎,不是军统总部梳理千丝万缕消息的情报科长,而是复兴社第一女刺客!
      正在调整着瞄准器,卧室门轻轻开了,何霆钧静静的看着她。周晓冰知觉,放下枪回眸一笑,又变回温柔可亲的她。他心头一凛,无数次见过她的枪法,见过她杀人。如今再见她举枪,忽的怅然若失。何霆钧不语,只帮她把狙击步枪收回琴盒。
      “怎么又不开心了?”周晓冰看他收拾停当,依旧笑语晏晏。她穿着睡衣,似乎是怕冷,缓缓将手臂缩在袖中。何霆钧默然握住她的手腕,却不敢看一眼。周晓冰的右手手腕上有处贯穿伤,正是因此,她不能再打长枪,右手连□□也打不准了。
      何霆钧抱起她,将她拥在怀里,轻轻叹口气。卧室之中如此亲近,周晓冰不由得有些紧张。她与何霆钧相识不过四年,却多是朝夕相处,性命相托。他对自己日渐浓烈的感情,她早感觉到了。多少次想躲,可躲不开,他们二人是军统中最珠联璧合的搭档。
      “你怕什么?”何霆钧的声音就在耳边,双目凝视着周晓冰。
      “我怎么会怕你呢?”周晓冰淡淡笑着,丝毫不畏惧何霆钧火热的双目。
      何霆钧收拢手臂,将她抱的更紧了,恨恨咬着牙,“我想把心给你看。”
      “我早就看过了。”周晓冰放松了紧绷的身体,伸手揉乱了他的头发,“我看着你的心被打穿,汩汩流着血,是我一路按着它,看着它愈合,重新跳动起来。”
      听着她的话,何霆钧几乎绝望。他只见过她的千分之一便已经深陷其中,可她看过他的心,依旧平静如水。
      他们的搭档生涯,始于何霆钧从军统训练营毕业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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