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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征兰会知旧主母 痴女魂断春璟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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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很充沛,空气中弥漫着雨后栀子花的清香,懒洋洋的日子里,偶尔有鸟儿在啼鸣。
织敏和沈嫄相对坐在清心斋的花圃间,织敏的面前放着一面绣架,沈嫄则手执一卷诗文,不急不缓地诵读着。织敏绣两针停一下,时不时的瞥一眼端正坐着,认真读书的沈嫄,再不然就哀叹一声。
“你来帮我绣吧,这几朵挨在一起的牡丹实在是不好绣。我的眼睛都花了!”织敏忽然站了起来,对沈嫄软语央告,“我来给你念书听。”
沈嫄把书交给织敏,顺从地坐在绣棚前,捻起绣花针细细密密地做起女红来。
织敏读了几句,眼神又从字里行间滑到安安静静的沈嫄身上。她最后实在忍不住了:“阿嫄,尤美人被禁足了,你知道么?”
沈嫄眼皮也不抬一下:“你是位公主,不是位娘娘,整天关注这些干什么?”
“可是大哥跟着被斥责了,大家都说和尤氏有关系呢!”织敏探过身去,把手摁在沈嫄的膝盖上摇了摇,“你是大哥的表妹,你知不知道为什么?”
“不知道。”沈嫄很干脆地回答,“你也应该装作不知道。”
织敏将书在手中翻开又合上,她凑近沈嫄:“说实在的,我总觉得里面有隐情,你要是知道什么就好了,我都好奇死了。虽然大哥最近总是被斥责吧,可这次不知道为什么,父皇和大哥都很生气呢!”她叹了口气:“昨天还有宫人看见大哥怒气冲冲的从德妃娘娘的昭阳殿出来呢!大哥可是从来不跟德娘娘多说一句难听话的!”
宫女来换新沏的的茶。
沈嫄端起茶杯吹了吹,轻呷了一口。
织敏不满地撅起嘴:“你这个人!怎么对什么都没兴致!”
沈嫄将另一杯新茶端到织敏面前,笑了笑:“平时总看你教训三公主不要打听闲事,免得折了自己的身份,谁知你竟也是个爱凑热闹的!”
织敏接过茶杯,也笑了:“我是做姐姐的,当然应该教导妹妹的了。只是我当你是密友,才和你探讨这些事。你偏又要嘲笑我,我不理你了!”她哼了一声,不由的撒娇。
沈嫄懒得理会她,又绣了两针,这才说道:“要是公主实在想安慰安慰大殿下,我倒有个主意。”
织敏一听来了兴趣:“你说,你说!”
“要是陛下问公主觉得哪位哥哥适合领兵镇压梁冕的叛军,公主举荐大殿下就行了,保管比什么仙丹灵药更妙!”沈嫄捻着针轻笑。
织敏刚一拍手称好,就嘟嘴:“你这法子真是的,父皇哪里会问我这种事儿!”
沈嫄耸耸肩,拢了拢下滑的披帛:“你不知道,那我更不知道了。”
织敏思忖片刻,胸有成竹地点了点头:“好吧,我有主意了。”她看了看沈嫄,噘嘴:“你怎么都不好奇?”
沈嫄轻笑一声:“不好奇,殿下悠着点儿就好。”
是夜,李燚宿在了贵妃宫中,次日早朝之后,召见燕王李昭,宣布由他领兵出征。
“老大,你要记住,这次只准胜不可败。你可是有担保的。”李燚从小山似的奏折中抬起头,双目如鹰,直射向长子。
李昭本来以为他是来受训斥的,闻言不由大喜:“是!儿臣领旨。”慢了半拍,他才反应过来,微微抬头,疑惑:“担保?谁为儿臣做了担保?”
李燚挑眉一笑:“朕也是昨晚才知道,朕的大公主原来这么能说会道。句句说在朕的心坎上,也为你这个做哥哥的说了几句公道话。你这次领兵,可不能辜负了你妹妹的一番好意啊!”
他一提织敏,李昭就知道是谁在背后使了劲了。他肃然:“儿臣定当不辱使命。”
李燚颔首,颇为满意:“后天一早就出发吧,媳妇和儿女既然来了,就留在京中多住些日子,孝敬孝敬你母妃。等下有空就去辞别你母妃吧!”
“儿臣领命。”
他退出了御书房,踌躇了一番。这下可真欠了沈嫄一个大人情了。沈嫄的人情可不是好还的,到时候万一她要的,是自己给不起的,那可怎么好?然而李昭还是高兴的,他想了想,觉得自己应该先去探望他的母亲。
昭阳殿在前朝曾经住过几位得宠的正一品妃子,由于启朝最后一位贵妃简氏偏爱绣球花,殿前种满了红、蓝、粉、紫,各色各样的绣球花。据说德妃搬进昭阳殿的那天,站在一丛红火色的绣球花前凝视了半晌,最终叹息了一声。
现在沈嫄正站在花前,看上去有些进退两难。
李昭拉住一个浇花的小宫女,压低声问她:“沈大小姐怎么在那儿杵着?”
小宫女颇为机灵,连忙告诉李昭:“嫄姑娘带了些茯苓膏给德妃娘娘。娘娘却不肯见她,嫄姑娘就在那儿站着,已经快两个时辰了。”
李昭蹙眉:“就没人劝她回去么?”
宫女腼腆一笑:“之前寿姑姑就劝过嫄姑娘了,姑娘自己不愿意,叫我们也别在意她。”
李昭啧啧两声,朝沈嫄走了过去。“你这么耗着有什么意思?”
沈嫄叹了口气,把手中的锦盒交给李昭,转身欲走。李昭拉住她的胳膊,将她拽了回来,盯着手里的盒子皱眉:“这东西宫里难道没有?偏要你拿来!下次娘娘要是不愿意见你,你回去就是了,苦等着作践的是自己。”
“宫里有是有,我拿来是我的心意。”沈嫄等了半天,口气也有些不痛快了,“娘娘见不见我,是娘娘的懿旨。可娘娘毕竟是我的姑母,该孝敬的还是应该孝敬的。”
李昭苦涩的笑了笑,点了点头:“对了,有件事我得谢你。”
沈嫄瞥了一眼李昭欲言又止的神情,立即明白了他指的是哪件事,于是飞快的在他胳膊上轻轻拧了一把,压低声说道:“这事儿你不必谢我,多亏大公主在陛下跟前费了心。你要是想谢谁,就去谢谢大公主吧!”她抬头望了一眼紧闭的宫门,转身匆匆走了。
昭阳殿的正殿里,德妃懒洋洋的靠在榻上,一手支着脑袋,还有一个小宫女跪在地上为她捶腿。
她的对面端坐着一个年轻的妃子,妃子画着月牙似的双眉,天生一双瑞凤眼,施着淡淡的胭脂,穿着一身半新的檀香色宫装,唯一比较俏丽的是她额间点了一抹梅花状的花钿,整个人看着像流水一样,温柔、舒服。
她二人侧耳听了一会儿屋外的动静,那妃子摇头微笑着说道:“嫄姑娘好歹是娘娘的娘家人,娘娘这么做,只怕是会伤了孩子的心。纵然是沈国公有错,娘娘也该为自己着想,宽恕一二不是?”
德妃抬手理一理衣摆,叹了口气:“我何尝不想宽容些?只是做不到罢了。有些事,你看着就行,不要多嘴,否则惹上不相干的麻烦,你到时候都没处后悔去!”
妃子低了头:“是妾身多嘴了。”
德妃短促一笑:“不是责备你,不过是劝你一句。”她挥退捶腿的宫女,缓缓躺了下来,幽怨冷笑道:“我如今又是什么身份呢?敢去责备谁!只是要告诫你,如今已经不是在李家的宅子里,一大家子围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光景了。这是在后宫里,多少人盯着你要看你出错呢!”
“娘娘毕竟是陛下的结发妻子,平日里还是要多加保重玉体,常常宽心才是。”
她们正说着,李昭已经自己掀了帘子进来,笑道:“母妃,儿臣来看你啦!”再一转眸,看见了那妃子,便欠了欠身笑道:“修媛娘娘也在啊!娘娘千岁!”
原来这妃子姓林,原是李燚的妾侍,生了第七个儿子李晟,从前在李府服侍过德妃,又服侍过先皇后,也是江南人,颇得圣宠。只是她家婢出身,性格又温吞,并不爱争强好胜。
林修媛对李昭颔首笑道:“到有日子没见过殿下了,殿下可好?”
“劳娘娘挂念,好!”李昭将锦盒奉到德妃面前说道,“方才外面见到了沈大妹妹,妹妹说这是孝敬娘娘的。”
德妃看也不看那锦盒,说道:“既是你妹妹送来的,你放那儿就是了。那么啰嗦干什么!”
李昭不敢再多话,应了声是,将锦盒交给了宫人。
德妃坐了起来,理一理鬓发,指着身边的凳子说道:“坐吧。你打哪儿来啊?吃过饭了没?”
李昭依言坐了,一一回禀道:“儿子刚从父皇那儿来,父皇许了儿子领兵出征的事儿,儿子高兴的不得了,特地跑来告诉母亲的。”
德妃冷哼一声:“我以为是什么大事,值得你这样的炫耀!不过是跑去拼命卖力的,你以为你讨得什么好处了?你瞧瞧你的几个兄弟,哪个肯去了?朝里的大臣都懒得动弹,偏你跟个傻子似的去求了这种破事来!”
李昭嘿嘿笑了两声,并不狡辩。
林修媛打圆场:“燕王殿下一直是个勇武之人,几位亲王里,谁也比不得。嫔妾平时总教导着七皇子要跟燕王殿下学习呢!”
李昭腆着脸,笑:“好说好说!”
德妃冷笑:“林娘娘给你个台阶下,你倒不要脸起来了!”之前在家的时候,林氏因为自己是婢女,和他们几个大一点儿的少爷都有接触,说起来也算亲近,也不讲究什么规矩辈分的。德妃转向林修媛:“以前我不说你,可现在你毕竟是皇妃了,他是你的后辈,你别对他这么客气,免得他轻狂!”
她话虽这么说,毕竟记得儿子从父亲那儿来,怕是还没吃饭,便命人做碗热汤饼来给他吃:“我和修媛吃得早,又不知道你要来,所以没备下什么。给你做点热的暖暖胃解解乏。”
李昭点头:“还是母妃惦记着我。对了,儿臣这次出去少也要一个多月,儿媳妇和孙子孙女就劳烦母亲费心照顾了。”他说着,拿过一旁搁着的金槌,拿捏着力度给德妃捶腿。
林修媛坐了一会儿,起身笑道:“既然殿下在娘娘跟前,嫔妾就先回去了。改日带了老七来给娘娘请安。”
德妃嗯了一声,说道:“我瞧着你最近面色不是很好看,大约是有些心绪不宁。你身子本来就弱,有些事情不要太放在心上。省得膈应自己。”
她指的是尤氏和卫氏进宫分了宠,谁知林氏听了却把头微微低了,面色有些泛红,低低应了一声。她这幅模样到让德妃明白了,德妃又是吃惊又是欢喜,问她:“什么时候的事儿?几个月了?”
“两个多月了。”林修媛碍于李昭在跟前,红着脸,小声说道,她捂着小腹微笑,“本来是想来告诉娘娘的,却没找到好时机。”
沈氏之前是掌家的太太,妻妾有了身孕,总是要先告诉她的。现在虽说是贵妃季氏为最尊,林修媛还是第一反应先来告知沈氏。只是她这次来的时候不巧,没说两句就碰到沈嫄求见,气氛一直沉闷闷的,到叫她开不了口了。
“唔,这可是好事啊!寿姑姑一会儿去告诉陛下,该怎么着就怎么着来。”她思忖片刻说道,“自打住进宫,你这可是头一胎。你虽养育过,毕竟还是要事事上心些。有什么就来找我,总会替你张罗的。”
林修媛欠身说道:“之前怀着老七,就是娘娘替我张罗的。这次还请娘娘费心了。”
李昭起身送她:“恭喜娘娘。”
林修媛莞尔笑道:“谢殿下了,这次替您添个小妹妹吧!”
李昭虚扶着她,缓缓走到殿门口,微微弯腰笑道:“弟弟妹妹都好。我都喜欢。”
林修媛抿嘴一笑,扶了自己宫人的手,说道:“殿下请回去吧,不必送了。”
“是。您多保重。”李昭便在殿门口止了步,目送着林修媛离开了,这才折了回去。正好鱼汤面饼也做好了,内侍端了上来请他坐在一旁的小桌子旁吃,又端来几样什锦小菜。李昭坐下来捧着碗,哧溜哧溜的就吃了起来。他虽然是公主生的,但毕竟是个刀尖上舔血的将军,常年征战沙场,礼仪什么的都淡漠了许多。德妃瞧他吃得香,心里高兴,便不多说什么了。
“还是母妃这里腌的小菜有味道!”他把碗递给内侍,抹抹嘴说道,“再去盛碗来,可把我饿坏了!”
德妃忍不住唠叨:“慢点吃!糊在了肠子里一会儿有你受的!”
“不妨事。我都多大的人了!您还跟唠叨小孩子似的。”李昭不满。
“我不唠叨你,唠叨谁去?”德妃笑,“一年半载的,你也难得在我眼前。”她忽然记起前天儿子为了尤氏跑来跟自己拌嘴的事,不由的沉下脸来,说道:“只是你现在大了,有了自己的心事了,为着个外人你倒跟我呛!尤氏进宫,是为你好!你以为她在外头会好?还是真想带着她回封地?你又不是疯了,做这种糊涂事给谁看?不怕寒了你媳妇的心?”
李昭被他母亲呛得说不出话来,半天憋出一句:“母亲说的都是,只是做什么非要带尤氏进宫?”
德妃目中射出精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她毕竟是位公主,李昭向来敬畏多过爱戴,立即不敢多言了。半天,李昭才说道:“这次南下,母亲有没有什么要的?儿子给您带。”
“别费心思在这些琐碎的事情上了。你的副官是谁?”
“还是我常用的黄仁仝。”
德妃颔首:“有黄老将军跟着你,我也放心些。虽说你是久经沙场的了,但是到底要小心。务必记着家里的妻儿,别贪功。”
“是。”李昭放下碗筷,洗净了手,起身说道,“儿臣这次能成行,多亏了大妹妹,儿臣想去谢一谢大妹妹。”
德妃点头:“去吧。”
燕王李昭奉旨挂帅出征。
一个多月后,高皇帝李燚带着贵妃季氏、德妃沈氏一同踏入了尤氏的春璟阁。彼时尤美人已经在春璟阁中禁足快五十天了,李昭出征的那日,不知是谁传来消息,尤氏在夜深人静的晚上,走到院中的梨花树下,对月垂泪了一番。那日正巧是满月,月圆而人分离。
再见帝容,尤氏显得淡然了许多。她急速瘦了下来,素面朝天,鬓发也没有梳理好,这些天不知为何凉了许多,风吹进屋来,吹起她的衣摆,吹散了她的长发。
“臣妾尤氏拜见陛下,拜见贵妃娘娘、德妃娘娘。”她缓缓跪了下去,对于李燚为什么会带着两位德高望重的妃子亲临自己的住处,一点也不好奇。自从她那日回宫,就被禁了足,再没有见过天颜,她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现在这一天来了。
季贵妃缓缓开口:“尤氏,你可知罪?”
尤茜桃俯首,暗自沉吟起来。自己有何罪呢?通奸?她本来就是个风尘女子,恩客过门,来来往往的,年老的、年少的,英俊的、丑陋的,只要有钱,她都得接待。说起来,她本来就不是个干净的女人。那是不是因为她爱上的是燕王,而不是皇上?可那又有什么办法?她先遇见的,那个先对她好的人,本来就是燕王李昭啊!
季贵妃以为她拒不回答,于是上扬着尾音嗯了一声。
“臣妾不知自己身犯何罪。”她最终决定实话实说。可她的实话,在上位者听来,更像是无谓可笑的反抗。
李燚端着茶杯的手一滞,随后重重将茶杯连着热茶一同砸向了尤茜桃。尤茜桃闭上了眼睛没有躲避。茶杯撞在地上砸得粉碎,碎瓷和热茶四处飞溅,有些溅到了尤茜桃的身上,烫在肌肤上、扎进肉里,很疼很疼,尤氏咬紧了自己的嘴唇,嘴中渐渐有了血腥味。
一直沉默不语的德妃微微侧过了脸去。她冷酷决绝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种类似同情与哀伤的表情。这个表情自从她住进后宫,宫人们就从没见过,现在侍立在她身后的宫人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尤氏没有看见这个表情,她仍低垂着头,身子伏得低低的。她心里想的是另外一件事——这次怕是真的死到临头了吧?其实死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只是,她答应李昭的事,大约真的做不到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今生今世,她是没有这样的福气了。
季贵妃的仪容依旧是那么整齐端正而漂亮,她凝视着跪着的尤茜桃,把玩着手中的一柄玉如意,骤然莞尔一笑,对李燚说道:“自从皇后仙逝,德妃一直忙于为陛下物色新人。德妃姐姐的心肠固然是好,只是未免太过操切。尤氏本就出身风尘,这样的身份到底有损陛下的龙颜圣尊,德姐姐也怕是没有考虑周详吧!”她的话语太过恶毒,德妃的脸色随之一变。
尤茜桃终于抬起头来,不卑不亢的说道:“是臣妾贪图富贵,妄图攀龙附凤欺瞒了德妃娘娘,与娘娘无关。请陛下惩罚臣妾一人。”
她的神色很淡然坦荡,就像一个即将赴死的义士。
或许是这个表情打动了李燚,他凝视着尤茜桃许多,方才缓缓开口说道:“美人尤氏入宫之际,朕本打算对你从前的事情既往不咎,只是你不该出宫私会燕王。可见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朕纵然宽厚,这后宫也再难容你。赐死不难,只是朕毕竟与你有夫妻之恩,——发配冷宫吧!”他沉吟着,做了最后的决定。
尤氏惨然一笑,原来这就是帝王的恩宠,来得容易,去得更容易,到头来,还要她为那一点点的恩情叩头谢恩。她不甘心,真不甘心。
尤茜桃顿首再拜,说道:“臣妾自知罪孽深重,无颜苟活于世,但有一个心愿,请陛下俯允。”
李燚头一次没有那么不近人情,他往后一靠:“说。”
“臣妾想为陛下跳一支舞。”她说到“舞”的时候,不自觉地哽咽了一下。
季贵妃冷笑起来,这个下贱的妓女,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大人物了不成?黄泉路上,还要唱着歌、跳着舞?
出乎意料的,一言不发的德妃忽然走下座来,礼了一礼,缓缓说道:“臣妾听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尤美人再有罪过,也不至于连这样小小的请求也不同意。臣妾听闻尤氏本是教坊第一舞姬,就让她最后为陛下献上一支舞吧!”
尤茜桃在一旁嗫嚅着双唇,说不出话了。
半晌,李燚点了点头:“好吧。”
尤茜桃稽首:“容妾更衣片刻。”也好,万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就留下她的一支舞蹈作为她活过此生的证据吧!
她执起眉笔,对着铜镜,仔仔细细的描绘起来。曾几何时,有那么一个人握着她的手,帮她一点点的描画着眉容,笑着在她耳畔说道:“这就是画眉之乐了。”那段日子虽然短暂,却是她浮光般的一生中,最为快乐欢欣的时光了。
再出来的时候,尤茜桃已经打扮得像个胡人舞姬了,她头顶和身上都披着红色的帛纱,露出了雪白的胳膊和双脚,手腕和脚腕上都戴着金钏和红珊瑚,就连发髻也梳理整齐了,耳旁簪着一朵红色牡丹,看着十分的妩媚娇柔。跟着出来的,还有一个手执陶埙的年轻姑娘。
尤茜桃微微欠了欠身,示意那姑娘吹奏。她跟着那姑娘的埙声缓缓跳起舞来。她跳的是胡人特有的舞蹈,轻盈娇媚,又带有几分胡女的刚毅,她尤善旋转,翩翩宛如穿花的蝴蝶。
旋转之间,尤茜桃记起了那个渐渐褪色的傍晚,那个年轻的王子踩着咯吱咯吱的木板楼梯,一步一步踏进自己屋子,他盘腿坐在自己亲手绣的屏风前,喝着滚烫的酒,含着微醺的笑意,看着自己,那时的她,跳的也是这支舞。她旋转着,飘飘然,最后落到了他的怀中,依偎在他的怀里,嗅着他的气息。
尤氏的眼角渐渐滑落一串泪珠。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李昭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个不把她当做玩物,当做消遣的漂亮东西,而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女人来看待的。她原本想一生一世追随他,奉上她的忠诚的,如今却不能了。
尤茜桃拔出腰间装饰的佩刀来,背对着高坐着的皇帝,面对着屋外正好的阳光,和高高的宫墙,噙着泪,含着笑,拔出佩刀往自己的心口狠狠扎了下去!
血溅了出来,喷洒得到处都是。
贵妃吓得花容失色,依偎进了皇帝的怀中,不住地哆嗦着。德妃盯着尤氏瘫倒的躯体,神色复杂难辨。
已不是第一次有人死在李燚的面前了。相反,他作为一个马革裹尸,一城一池打下江山的皇帝,见过许许多多的人死在他的刀下,断头断臂,血流成河,他已经不再胆寒,也不再会做噩梦,反而杀戮带给他一种无以伦比的快感。只是这一次,换成了尤茜桃,她年轻美丽,富有活力的□□还印刻在李燚的脑海中,现在就已经成了渐渐冷却的尸体,香消玉损了。
“厚敛了吧!”他垂眼,颇为疲惫的吩咐。
所谓厚敛,也不过是一副像样点的棺材。尤氏死后还是被褫夺了封号,废除了她皇妃的身份,再次贬为庶民。这些都是贵妃的意思,贵妃说道:“她是个不干净的人,不能葬入皇陵来辱没其他的嫔妃。她既犯了罪,送她一副棺材,丢去乱葬岗吧。”
最后还是德妃悄悄吩咐了下人:“陛下既说厚葬,就别送去乱葬岗了。尤氏毕竟伺候过陛下,就葬在青华山脚下吧!那里靠近净业寺,也算是为她超度了。”
三个多月后,李昭凯旋,却得知尤氏已死,不顾众人劝阻,跑到青华山脚下大哭了一场,挖出了尤氏的遗骨,重新入殓,命心腹保护,送回了尤氏的家乡巴蜀崇州。
有宫人在收拾尤十一娘生前住过的春璟阁时,找到一封绝笔书,书云:
妾本薄幸,仰观天命,自知时日无多,故留只言片语以证此生。妾生于崇州尤氏大族,父祖四世朝中为官,妾幼年富裕有余,不知忧愁,十四岁适零陵蒋家。及至启朝覆灭,父兄被处以极刑,丈夫病逝,家道败落,不得已沦落风尘柳巷。三年来饱尝世事冷暖,几度羞愤欲绝,奈何上有慈姑,中有幼妹,遂苟延残喘至今。幸遇李郎,得结良缘。无奈事有定数,人分尊卑,便负却了白首之盟。入宫以来,时常追忆往昔,几度欲弑君以报父仇国恨,却可惜妾无如此骨气胆识,只得了此残生以谢父母旧主。此生虽死,犹愧父母,更惭对李郎,来世自当结环衔草。顿首再拜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