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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何如炎炎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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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里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直下到隔日。阴雨重重,地面上也积了水坑子,调皮的孩子们便赤着脚一个水坑一个水坑的踩着,脚底下水花四溅,“啪啪”作响,脸上便灿烂挂着笑,“咯咯”直笑。
石佳氏打扮的不隆重,只穿着家常的紫蓝对襟绣百花的袍子,乘一顶小巧的绣轿来到索府。吉春去敲了门,出来个面生的小丫头,缩着半边身子在朱红大门里,怯生生地问:“找谁?”
吉春说:“找你们小姐。”那丫头睁着一双杏目,道:“小姐不在。这会子去场子里了,下午听戏的多,小姐早早儿的就过去打点了。”
吉春又问了地址,这才回来请石佳氏示下。石佳氏思忖一会,命去了那畅音阁。
畅音阁做的是唱卖的生意,近年来又变得有些歌舞坊的意思。总之是个贵公子花天酒地的场所,女子进去的,除了唱戏跳舞的伶人,还真没有客人。
轿子在离畅音阁一射的时候停了,石佳氏下了轿子,却极犹豫着要如何拉下脸进去。那畅音阁又极看重门面,口上皆有人看着。那些个人又是贼势利的一双眼睛,眼瞧着穿着就识你身份,轻易不放人进去。
正巧这时,“嗒嗒”的马蹄从不远处渐近而来,石佳氏一回头,见那高头大马上坐的正是十三,便叫吉春去拦了马。
十三下了马给石佳氏请了个安,叫了声“二嫂”,又见石佳氏面有难色,便问了何事。石佳氏吞吐道:“听说栀姑娘在里头,我也不好进去,烦十三弟带带我,我进去说个话就走。”
十三闻言心里第一个冒出来的便是隐栀,面上却仍问道:“栀姑娘?”
石佳氏略显歉意,道:“十三弟恐怕没听说过,就是上回太子爷生辰宴上唱花木兰的那个。爷原是想着要纳她为妾的,叫我来问问。方才去过索府,下人说在这,我就找来了。”
十三心里便已明白大概。也不再多问,便带着石佳氏向畅音阁去了。
她在这里?这些日子他几乎都在四阿哥府,自己的府邸少回,畅音阁更是少来了。十三胸中顿时五味陈杂。京城这样大,出了门谁也见不得谁,可偏偏又身处一个城,名点场子多跑几趟,想不遇见也难。偏偏又是他心里朝盼暮想的,忽的又记起除夕那夜,软玉温香,明明也约定好了,此生不再相见,相见也是路人。
路人便就路人罢。十三转念一想,人前,总归还是要做戏的。
园子里有丈高的戏台子。十三进去时,锣鼓喧天,戏已唱起来了,再看整场,座无虚席,都嗑着瓜子听着戏。台上是旦角儿,咿咿呀呀的唱的是惊梦一折,瞧着那身段口音,倒十分有点隐栀的样子。唱功虽弱些,却也能撑得台面了。
十三带着石佳氏往二楼的雅座上去了,刚坐下就有奉茶的来了,嘻着脸,十分客气地道:“十三爷,您可有阵子没来了!今儿是起的什么兴儿,有功夫听戏呢!”
往日十三虽是常客,却从不听戏,回回都是包着雅间在里头喝酒,偶尔也会叫人弹几曲。十三不搭他的调,只问道:“听说索长陵大人府上的小姐在这儿驻台?”
奉茶的龇牙一笑,“您说的是栀姑娘罢。栀姑娘的戏,那唱得真是一绝,这不,场场的客人都是冲着这位角儿来的,没想到十三爷也看重。”
十三也不愿与他闲话,丢了赏钱在他茶托里,只道:“这位夫人很喜欢昆曲,又听说栀姑娘对此十分考究,便想请姑娘一会,不知可方便?”
奉茶的早先便注意起十三身旁的那位妇人,原是听说十三刚成的婚,便猜度着是他的福晋,可现下余光一瞅瞧清了,又觉得年龄不大对。现下爷问着话,他也没空儿细揣摩,只道这位夫人生的雍容华贵,想必就不是寻常的主儿。左右他是这楼子里顶得脸的,王侯贵胄的侍奉都是他做得,不大不小的事儿在他手里也能拿个主意。现下得了赏,自然是要办好差事。因躬着身道:“方便方便,这会子姑娘在后台上妆,下面还得登台。待散了戏,我一定请姑娘过来。”
石佳氏轻颔了首,便只得与十三精心看完这出。
外头的戏班唱功上虽不能和宫里的相比,但戏段上,倒比宫里唱的要有趣的多。石佳氏从来都是进宫的时候陪着佟贵妃、惠妃、宜妃这些主子娘娘看戏,左右不外乎《赵氏孤儿》、《汉宫秋》这样的老段子,《西厢记》、《桃花扇》一类就要另当别论了。
石佳氏瞧着台上演的如梦如幻,倒也看得如痴如醉。
十三却只低头摩挲着茶碗盖,心里盘的是千丝万结。太子要讨她,是没法子的事。原本就是索长陵打的这个主意。可是,总还是堵得慌。想来当日晓得他要娶铃兰,她心里也如此刻的他一般难受罢。恨只恨,天缘不凑巧,情人分两地。这座皇城里,本就容不下情爱二字。他恍然就想起小时候听宫里的嬷嬷说起顺治爷的事。爱新觉罗第一位痴情的君王,最后也不过落得万念俱灰皈依佛门的结局。最顶尖儿上的人,尚且如是,又何况是他们这些生来就为人臣子的皇室子弟。又况且,董鄂皇贵妃的出身还不至于低贱悲催,而隐栀···她的身份一旦披露,那么就不会是生离这般轻易了。
热茶换过三遍,那上半出戏方告了结束。石佳氏回过味来,才猛然记起隐栀的事儿,这才恍过神,方才整片看完,也未见隐栀上场。心里顿时有些不安,便偏头去看十三,只见十三纹丝不动,双眼定定瞧着戏台。
石佳氏便就顺着他看去,只见虽则戏散了场,但看客们皆不离场,也未有骚动,似是齐齐等着后面的好戏开台。
果然琴弦一响,那大红帘子就翩然拉开。众人眼光一亮,只见那台上站了个白衣女子。衣着新潮,长袖一甩,足有丈许;脚尖一踮,楚腰一扭,那浑身缀着的银片,亮闪开来,随着她的舞步,惊艳全场。
石佳氏深愣住。乐是琴箫和鸣,舞是长袖独舞。承转起合,宛如一朵白花,芍药、牡丹、抑或是栀子,从含苞到盛绽,每一丝情愫都演绎进舞曲里。抬手挥袖,起脚轻跳,挽臂合抱,旋转飞跃······每个动作都精致柔美。她身上的银片宛若鱼鳞,熠熠生辉。
石佳氏只觉得天旋地盖,压得她透不过气来,再略一偏头,余光看见十三眼里毫不收敛的倾慕之情。只见他目光紧随着台上翩动的身影,嘴唇微张,胸口起伏,连手里的茶举到半空也凝滞下来。
惊为天人。石佳氏唯有此四字可形容和概括。她只知道隐栀戏唱得很好,却不知她更擅长舞艺。她是个新奇的女子,背后还有多少能让男人臣服裙下的手段,都未可知。
石佳氏突然深深地害怕起来,畏惧和无错在她心里蔓延嘶喊,盘根错乱,最后那乐点渐消时,她只听到内心竭力地呼喝:绝不能让她进府!绝不能!
此刻十三心中只有惊喜。眼前是她傲人的舞姿,耳畔却回忆起当日她说过的话。她说她去过新疆,跟维吾尔族的姑娘学过跳舞,所以,才能成就今日这一番惊艳?乐罢舞毕,他看到她笑意盈盈地谢幕。底下雷鸣般的掌声与呼号将他拉回现实。多想现在就冲上去,带着她不顾一切地奔跑。
心里一念,手里一顿。青瓷茶碗便直直地摔倒了地上。茶水四溅,“咣”得一声,瓷片在地上粉碎开来。这声音却被排山倒海般的呼喝湮没了。
但她,似乎偏偏是觉察倒了,微末的余光轻轻的转圜过来,正对上十三乌漆般的眸子。只是下一刻,又飞快移走,重会到那个喧嚣的舞台。
十三不禁怔忪。
奉茶的立马上来收拾了。而后,十三看到令他窒息的一幕。
台上的女子翩然跃下,在众人的惊呼中,稳稳落入一个男子的怀抱。
石佳氏亦不由得一震。那四爪团纹莽青袍在灯光下折射出异样的光辉,辫子地下缀的明黄流苏晃眼地彰显身份。石佳氏定睛一看,那抱得美人在怀,满目欣然的男人,正是九阿哥胤禟。
十三顿时觉得两耳鸣响,有如五雷轰顶,震得他半晌恍不过神来。木讷地接过奉茶的递过来的茶盏,双目却是愣愣地只盯着台下,瞧着那金童玉女般的二人情话缠绵。而她巧笑倩兮,似羞似嗔,眼波婉转开来,尽有一股妩媚情怀,旁若无人。
手上便无端失了力气,一杯滚烫的茶水就那么直截地泼到手上。又是一声碎响。奉茶的刚退下一步,立即吓得脸色苍白。十三却像是没觉得疼,手背上立马红了一片,他才勉强拉回目光。
石佳氏倒是一惊,忙来帮他擦拭,又不免责备奉茶的。奉茶的一旁苦着脸,心里担着怕,手忙脚乱的收拾。
十三护着手,心里有排不尽的苦闷,脸上勉力和着气,安退了奉茶的,自个儿便也借了手伤之由,回了。
便留了石佳氏呆坐在那里,一旁吉春呼道:“福晋,栀姑娘要走了。”
石佳氏这才横眼看过去,便见那娇柔女子依傍在九阿哥怀里,一道朝门口走去。看样子,是要回府了。石佳氏仍是看着。客场渐散,又是一阵嘈杂的喧嚷。她如失了神般,喃喃道:“走便走了罢,追也追不回的。”
吉春也明了,偏头在看石佳氏,只见她描得精致的眉,瞬间像是松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