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眉痴》容卿

2、第一章（1）

　　刚过午时，段府就开始忙碌起来，下房的车夫仆人，上房的丫头老妈子都被使唤着洒水扫尘。段府是赣州望族，书香门第，祖上出过数位状元。后来到了祖父这一辈，科举废除，世道混乱。太平显能臣，乱世出枭雄。祖父毅然投笔从戎，挣下好大一份家业。如今割据西南的赣军，就是老爷子当年的嫡系。
　　老爷子虽做了军阀，却希望儿子能守着祖业，诗书传家。却不料独子段琪钺也是个不甘做读书人的，没奈何只好娶了个大家闺秀的儿媳。过了两年，老爷子没了，段其钺接管了赣军，更是如鱼得水。
　　段夫人出身旧式人家，养成了个好清净的性子，因此，段其钺名为交通部次长，实为一方统帅，炙手可热，段府也未曾办过几次宴会。这一次，也不是什么宴会，只因留学法国的大小姐锦妍回来，段夫人心下欢喜，未免也就小题大做了些。

　　傍晚时分，接大小姐的车子才回来。刚到门口，守侯已久的老妈子就迎了上去，替锦妍拿了行李，又拥着她进去。这两年，洋风日盛，平州许多宅子已经拆了，换成红砖砌成的二层尖顶小洋楼，段家也不例外。
　　锦妍方进去，见母亲正从楼上下来。明亮的灯光映得母亲的脸色有些黯淡，着了珠灰织锦盘扣旗袍，却还是旧时样子。
　　母亲也是老了，记得幼时，母亲皮肤极是白皙，又爱一身宝蓝，益发衬得如珠似玉。锦妍心下有些酸楚，又怕落在眼中，忙叫了一声：“妈。”
　　段夫人爱怜地牵着她的手，细细端详了一回，说：“比起上次，又瘦了些。”想起女儿在外，向来是报喜不报忧，不由得埋怨：“你爸宠你太过，好好的女孩子，会得读书看报，也就是了，偏要去番邦，受那份腌渣气。”
　　锦妍哭笑不得，说：“人家不是番邦，洋人的学问，爸爸也是极称许的。再说，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么。”
　　段夫人这才转嗔为喜，说：“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佣人芳姐在旁垂手立了许久，见夫人小姐住了话，上前来问：“大小姐带回来的那些箱子，该怎么收拾？”
　　锦妍细细想了一回，命人将书籍衣裳拿到自己屋子。又叫芳姐把最上面那只箱子搬进来，一一打开给母亲看。
　　有一个俄罗斯的套娃，颜色极是鲜艳，层层叠叠，竟套了七个。又有一个自鸣的小钟，上足发条，到了点，便有一只鹦鹉飞出来唱歌，唧唧喳喳，也算动听。
　　段夫人一看，倒是笑了，说：“这些东西早不稀罕了，外面有的是，你倒巴巴的带了回来。”锦妍叫她笑得转过脸去，嗔道：“幼时手脚毛躁，碰坏了妈房里的那套娃娃，妈你心疼得要命，一直惦记着赔一个，妈却又来笑我。”
　　段夫人这才想起有这一回事。那时，锦妍才六岁，却已俨然是家中的霸王。整人的法子层出不穷，丫头老妈子极头疼，却又不敢违拗。有一日，她骑在下人头上，去够硬木柜上的一副套娃。扭头看见她进来了，心下着急，手一抖，娃娃掉到地上，摔得粉碎。
　　段府人丁单薄，独锦妍一个掌珠，自幼当做了男孩儿养。虽爱逾珍宝，却也不曾纵容。段夫人见她如此使唤下人，那娃娃又是她自小带在身边的，当下脸色就沉了。锦妍明知闯了祸，却撅个嘴，愣不认错。段夫人没奈何，只得请了家法来，狠狠地罚她。
　　隔了那么久的事，没想到，她还惦记着，巴巴地给她带回套娃娃。小霸王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段夫人心里欢喜，拍了拍她的头，命她去洗澡换衣服。

　　上了楼来，往右拐第二间，方是锦妍的卧室。
　　芳姐已替她放了热水，侍书将她的书籍放到架上，又将那些零碎物件一一整理。
　　她洗完澡出来，芳姐和侍书已退了出去。梳妆台上，叠了厚厚一张毛巾，她一见就知道是母亲来过了。
　　锦妍自幼头发浓密，乌亮如瀑。早些时候时兴短发，也没舍得剪。这头头发平日宝贝得紧，洗澡时，却又嫌麻烦。每每洗澡，段夫人便备了厚毛巾，替她擦那一头乌发。后来有了电吹风，这习惯却难以改掉。
　　正怔忪时，忽听得芳姐叫：“大小姐，下楼吃饭了。”也是饿了，锦妍匆匆擦了擦头发，便下楼去。
　　佣人正收拾餐厅，锦妍只见母亲一人，心下奇怪，问：“爸不回来了么？”段夫人知她要问，却没想着忍到了现在，女儿终究是大了。怕她着急，只说：“北边来了客人，你爸走不开，今儿个就咱娘俩，明日，命他给乖女儿赔罪。”
　　锦妍少年心性，见母亲说得随意，又见菜色是往常在外惦记久了的，也就不问。这顿饭，倒吃得分外香甜。

　　第二天一大早,锦妍方起来,外面就开始下雨。她本是要出门的，给这雨一阻，只得坐在客厅。百无聊赖，将报纸细细翻看。
　　报上大都是些风月歌舞，锦妍一路回家，见北边已经打起来了，而平州偏安于此，倒还是歌舞升平，富贵气象。
　　段夫人刚下楼，就见她正看报，不由得轻斥：“怎不多睡一会儿，大清早的这么用功？”
　　锦妍见母亲下来，也不再看。只把在法国遇到的事情，拣新奇好玩的，一一说给母亲听。
　　段夫人娘家是旧式的大家族，门风严谨。听锦妍把那外国女人的装束形容来，又是惊讶，又是骇笑：“外国女人都这么坦胸脯露手臂？到底是番邦。”
　　锦妍好好的一篇话，没想到引出这个感慨来，不由得分辨道：“洋人虽穿着怪异了些，但于机械上是极了得的。现下国家风雨飘摇，民族衰败，更应该学习洋人的技术，振兴中华。抱着旧有的思想妄自尊大，才是抱残守缺。”
　　她本对现状不满，当下，狠狠发了通感慨。说完以后，又觉得语气太过苛责，正想补救，却看见父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她身旁，静静看着她，脸上颇有几分称许的意思。
　　段琪钺自幼教育女儿极严厉，锦妍本害怕挨骂，看父亲脸色平静，放下心来，笑逐言开地说：“爸好忙，连女儿都不管了。”段琪钺这才露出一丝笑，说：“晚上我带你去老许家吃饭，你许伯伯惦记你得紧。”
　　老许是许司令，父亲的挚交好友，锦妍从小出入惯了许府，许伯伯没有女儿，待她极好。母亲谨慎，父亲严厉，只有许伯伯溺爱她，每次闯了祸，总是跑到许府搬救兵。锦妍想起小时候的事，微微一笑，低声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