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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饕餮宴(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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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暮冥冥,几点寒鸦停在城墙的最高处。
苏清站在城下,手中握着颗雨花石吊坠。那雨花石通体苍碧,碧色深处仿佛有星光闪烁。他小心翼翼将吊坠塞回领子里,心底不由泛起几丝微甜。
挽歌,谢谢你,你的礼物我定会好好珍惜。若非遇见你,这建康之行恐怕只剩下灰暗。想来可笑,萍水相逢之人都能热情相对,血脉相连的亲人彼此却如此冷冰,罢了。
也许是暮色渐浓,不知不觉便沁入了人心,苏清回望城墙上建康二字,忽觉有些莫名的萧索。
天色不早了。
若走得快些,还能赶在夜深前找到地方投宿,他这么想着,于是敛了敛衣服,朝城外官道走去。
走了半个时辰,苏清却突然停下了脚步。只见他脸上浮现出迷惘的神色,过了一会儿又恢复正常,继续向前走去。然而,刚走两步,他再次停了下来,挣扎的神情更加明显。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摄住他的心脏,不知何处传来的惨叫在他耳边响起,与此同时,他胸前的雨花石开始发烫,脑中一个声音急急地催促他前行。
天色暗了下来,夜风冷冷地掠过,苏清一个激灵,终于想起什么要紧事情般,转身向反方向奔去。他行得匆忙,连系着雨花石的绳子骤然断裂都没有发现。
等他回到城中,天已完全黑了,但建康的夜晚依然热闹,处处散着脂粉的芬芳。
苏清艰难地从人群中穿过,额上已起了一层薄汗,他扶着墙壁喘息,两旁路人零零星星的话语不时传入他耳边。
“救,救火啊!”有人尖叫。
苏清抬起头,远处黑色的天幕下一片猩红,隐隐透着不详。他忍着疲惫,一步步向火光闪现处走去。
待走近他才发现──
百味楼已经被火舌吞没,檐角的青铜风铃在火光中若隐若现,清脆悠长的叮咚声合着木料燃烧发出噼啪声在暗夜显得分外诡异。几星灰烬顺着夜风飘出,正落在苏清指尖。
“秦长生!”苏清瞳孔微缩,猛地发出一声尖利的哭号。同时,他奋力想要回退拦着他的人,企图进入百味楼。
“小郎君你不能进去啊!”
“让开!”他嘶吼道,“阿兄…”眼见火光封住了所有进入的道路,苏清颓然跪倒在地,全身血脉都有种烧灼的炙痛。
也许是哀恸至极时出现了幻觉,他竟听到耳边传来银铃声,那声音清清泠泠,如同暗夜中奏出的一曲挽歌。
此时他脑中早已一片空白,只循着本能浑浑噩噩地爬起,不自觉朝着铃音处寻去。
铃音竟是从百味楼后院传出。
穿过几道青石砖墙便是百味楼的后院,那里也是一片火光。
而火光中竟有一女子,雪衣雪裙,手撑绢伞。绢伞洁白,伞面上用丝线勾勒出一朵曼珠沙华,八根不知是什么材料制成的象牙色的伞骨末端各缀着一枚银铃。银铃无风自动,伴着女子步伐,叮叮铃铃十分好听。
女子悠然踏足于烈焰中,长裙竟未沾上一点火星,远远看去仿佛一抹白雪浮于火焰之上。
苏清却无心表示惊异,他只是从女子身边掠过,抢先推开百味楼的后门。
火苗从门内出蹿出,夹杂着扑面而来的血腥味道,即使隔着火光,苏清也可以看见百味楼的掌柜小二都倒在地上。其中秦长生离门最近,他仰面躺在血泊中,胸口带着拳头大小的血洞,一只手朝天伸直,五指蜷曲仿佛要抓住什么。
火焰烧灼着尸体,发出滋滋声和令人作呕的味道,浓烟模糊了苏清的双眼。他瘫倒在地,耳边隐隐约约想起略带稚气的声音。
“阿清,你就不会聪明一点?烧菜有什么难的,我教你。”
“阿清,别等了,他不会来,以后我来照顾你。”
“阿清,世道艰难,以后你我便各奔前程。”
“你走,你走,离我远远的!”
阿清,阿清,从此之后还能有谁唤我阿清?
阿兄,难道你真厌我至此,所以才乍然离世,连只言片语都不曾为我留下?
长生,你取名为长生,却不曾长生。我名为苏清,是否注定一世冷清孤寂?
血浓于水,也抵不过一把火,烧得烟灭灰飞。
苏清瘫倒在地,火的热度如针尖般一点点刺入他的七经八脉,他意识渐渐模糊,只觉得全身的鲜血都已经沸腾,耳畔轰鸣,血脉贲张,仿佛有什么东西要夺胸而出。
银铃突然发出剧烈的响动。女子瞳孔微缩,她一展衣袖,瞬间飞掠到苏清面前,指尖在他眉间轻轻一点。
白色的光点从女子指尖逸出,在苏清周围汇聚成带,层层将他包裹在内,交织成纯白的巨蛋。巨蛋慢慢浮到半空,突然旋转起来。在这过程中,周围火苗都以巨蛋逐渐聚拢,最后竟齐齐而灭。此时,巨蛋停止了转动,一点点胀大。当巨蛋看起来像要炸开的时候,包裹的纯白光带迅速收缩,光带上显出了密密的咒文,急速游走盘旋。
此时,光带中泛起亮得刺眼的血色光华,光华四处翻涌,仿佛想从光带的隙缝中射出,却被咒文死死束缚在内。接着,漆黑的闪电在光带内一道接一道地劈下,闪电中有一声长啸传出,又戛然而止。伴着长啸声,羊身虎齿人爪的巨兽的影子一闪而逝,光带上的咒文瞬间点亮。咒文游走地越来越快,光带也越缩越紧,而那血色光华则好似抗争不过,终暗了下来。
光带收缩成一个人的形状,降到了地上。下一刻它裂成了无数片,又复化为点点流光,消散在夜空中。只剩下苏清宛如初生的婴儿般蜷卧在地。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刹那,对于苏清来说却像过了一世一般。
“血浸九天现神韵,饕行尘世掌贪嗔。没想到这世上竟真有赤饕存在。”苏清听见女子自言自语道。
“慕容挽歌,竟然是你!难,难道是你杀了阿兄?”苏清死死扯住女子衣袖,双目通红。
那女子果然是慕容挽歌,只见她冷笑道。“难道你我的交情也只会让你胡乱攀咬?”
“那你为什么会再这?是谁,是谁杀了阿兄?”
慕容挽歌有些无奈地叹气,放缓了声音道:“这些可以晚点再说,阿清,快松开手,再耽误下去就来不及了。”苏清不由放开了手。
于是慕容挽歌朝秦长生所在的方向伸出手,皓腕间露出深碧玉镯,碧色仿佛可以流动。她轻声吟唱道:“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托些。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归来兮!不可久淫些。魂兮归来!西方不可以托些。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归来兮!不可以久些。”随着她的曲调,银铃叮叮,谱出暗夜引魂之曲。
乳白色的光点从秦长生身体里逸出,凝结在伞下,缓缓聚集于她掌间,发出淡淡的柔光。魂灵抽离的刹那,秦长生的尸体化为粉末,湮灭在火焰中。
“你干了什么?”苏清指着光团,惊道,“这是什么?”
“秦长生的魂灵。”
“你不告诉我谁杀了阿兄便罢了,取他魂灵又做什么?”苏清颤巍巍伸出手,想要触碰秦长生的魂灵,却又害怕打散了它。
“契约已经完成,这魂灵如今归我所有。”
“契约?什么契约?”仿佛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苏清紧握慕容挽歌的手腕不放,急道,“你不能就这么取走阿兄的魂灵。”
“我只是司我之命而已,放手。”慕容挽歌不带感情地回答。
于是苏清只能哀求道:“挽歌,求求你,不管阿兄再怎么对我,他也是我兄长,我不能让你这么对他。”见挽歌抬手即要将魂灵收去,苏清情急之下竟双气跪地,“求求你,我不管你们有什么契约,只要你不取他的魂灵,我什么代价都愿意付。”
时值子夜,前院救火的人已经散去,苏清的哀求声在空寂的深夜显得越发凄婉。
慕容挽歌眉头微颦,似思索什么,继而她展眉一笑,道:“如今饕餮已属罕见,若你愿意,便与我签下契约,认我为主,我自会放弃秦长生的魂灵。你真情愿?”她问道。
认她为主?苏清愣了一瞬,还是点头道,“我愿意!”
慕容挽歌微微一笑,“如汝所愿,成汝所求,子夜悠远,契约永长。”言毕一株曼珠沙华悬在她指尖,花瓣依次绽放。慕容挽歌手指前伸,在触及苏清的刹那整朵花都消失不见。接着她平摊手掌,一阵夜风吹过,秦长生的魂灵复化为点点星光,消失在夜空。
“魂灵!”苏清叫道。
“他已去了他该去的地方,阿清,以后我就是你主人了。我们回去吧。”慕容挽歌收了伞,声音恢复了少女的俏皮。而听到她的话,苏清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
子时已过,百味楼的后院梧桐带着半焦的树叶静静凝望着少男少女渐行渐远的身影。
他们身后,百味楼轰然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