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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重回故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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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撒加来说,回程的两个小时相比之下还比较令人感到舒畅,因为加隆一上车便半躺半靠地在车后座上打瞌睡。撒加庆幸自己不必在一路上面对后视镜中加隆厌恶的目光并忍受他无休止的讽刺言语——这样大大加快了他行程的速度,即使漫天飘落的雪花,在加隆的衬托下都显得可爱起来了。
冬季傍晚六点的天空已经带来了深夜般的黝暗,撒加一边开车,一边在脑中回想了一遍之后几天的工作安排。突然间一阵寒意从身后袭来,带着雪后那种深入骨髓的阴冷,撒加把眼光抬高了一些,望向后视镜。加隆不知什么时侯已经醒了过来,打开了后座的车窗。他没有注意到撒加无声的注视,微微直起了上身,安静地凝望着车窗另一边迅速后退的景物,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呼出。
撒加把视线从后视镜上收回来,拐进一条岔路。“加隆,把车窗关起来。”他淡淡地说。
加隆望着远处隐隐露出轮廓的宅子,仿佛没有听见,又像是拒绝应声。
撒加皱眉,沉默了一会儿,用左手边的主控关上了后座的车窗。“加隆,”他平静地望着前方,两手平稳地握着方向盘,“你是在害怕吗?”
“害怕?”加隆的嘴角抽动了一下,看上去很想往驾驶座的后背上踹一脚,但脸色变了数变,最终只是有气无力地反驳道,“……愚蠢。”
撒加微微笑了一下,掌中的方向盘转过一个平滑的弧度,黑色的跑车驶入敞开的大门,缓缓停下。
撒加回过头,向加隆冷冷一笑:“我们到了。”随后他下了车,招呼男仆过来把车开去车库。
“那个仆人,我不记得我见过他。”加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显得有些沉闷。
“这些年来那些老仆人陆陆续续地走了,父亲又雇了一批新人,怎么了?”撒加回身看他。加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将自己隐藏在黑暗与灯光分隔的边缘,树荫遮蔽着他,看上去有些僵硬和压抑,仿佛生活在黑暗中的生物畏惧光明而不愿前行。
“加隆?”撒加心中微微一动,放柔了声音试探地呼唤道。
加隆用一种让人心软的姿态站在阴影下发了一会儿呆,突然毫无征兆地恢复了本来面目,恶狠狠地瞪着他咬牙切齿,“干什么!”
不可理喻。撒加几乎要翻个白眼,在内心深深地责备自己,竟忘了那迷惑人的表面下本质只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子。
“快走。”撒加没好气地说。
加隆跟随着撒加穿过庭院,走进了熟悉的老宅大门,一个管家打扮的男人站得像松柏般笔直,在门口等候他们。
“少爷,您回来了。”管家向撒加迎了过来。撒加嗯了一声,脱下外套递给他,脚不停歇地走向前厅。
“你是谁?”经过那男人时,加隆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质疑地上下打量着管家,语气并不友善,“卡尔到哪儿去了?”
管家看了看加隆的脸,明显迟疑了一下,但立刻恭敬地回答:“你好,先生,我是这里的管家,我叫克里斯。欢迎您的到来。”
“卡尔早就退休了,”撒加转身,冷冷地暼了加隆一眼,“你以为你多久没回这个家了?”随后又简短地向克里斯介绍道,“他,加隆,我弟弟。”
管家愣了一下,恍然大悟:“哦,失礼了,初次见面,原来是小少爷。”
加隆暴怒:“你叫我什么!”
撒加眼疾手快地一把扯住加隆,防止他向克里斯扑过去,恼火地道:“你多大了!怎么还……”撒加突然停顿,一瞬间的恍惚——这样的场景令他感到有种似曾相识的怀念——但同时也让他有些心烦意乱。
加隆狠狠地甩手,像是摆脱什么病菌般地甩掉了他。撒加一怔,看了看加隆,微微皱了皱眉,迅速把刚才那种感觉从头脑中赶出去。他向惊愕的管家挥挥手:“别管他,你忙你的去吧。”
“……是,少爷。”管家看了看加隆,略带狼狈地躬了躬身,又向撒加道:“少爷,老爷一直在等您,问了好几次您回来了没有,刚才送去的晚饭也没怎么动,您看要不您先去见见老爷?”
“知道了,”撒加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我马上就去。加隆,走。”
史昂的卧室在二楼,撒加走在前面,加隆保持着一段距离,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他们穿过前厅时,正在干活的仆人们纷纷站直身子,向撒加行礼。撒加礼貌地向他们点头致意,同时也察觉到仆人们对加隆投来的陌生探究的眼神。
身后的空气始终疏离而冷漠,毫无波动。撒加突然很想知道弟弟现在的心情,于是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加隆微微着侧头,目光在这熟悉又陌生的房子里缓缓移动,神情带着一种与他不相称的刻板冷硬,仿佛戴了一层厚厚的面具,显得僵硬而不真实。撒加移开了视线,心中不自禁地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情,缠绕着几缕淡淡的失落和寂寞,但他没有放任这种情感的扩散,就立刻在心中将它按灭。
走过旋转楼梯,撒加在二楼走道左首第二扇门前停下,做了个手势示意加隆等在门口。随后他轻轻扭开门把,推门走了进去。加隆听到他的声音遥远地传来:“父亲,加隆来了。”
加隆突然感到局促不安,似乎有一团火焰正不紧不慢地炙烤他的心脏,连疼痛都是那么拐弯抹角。他告诉自己要保持冷静,然而各种纷乱的情感不受控制地冲击着他的大脑,他根本无法静下心来思考。
“进来,加隆。”撒加的声音传来,令他清醒了一些,他抬眼望去,撒加站在门口,一手搭着门把,正不耐烦地看着他:“怎么回事,叫你几声了,睡着了吗。”
加隆不着痕迹地深吸了一口气,如果说他最不能在谁的面前示弱,那人一定就是撒加。于是他不理会撒加,径直走进了史昂的卧室。
养父的卧室依然宽敞而简洁,井井有条地摆放着一些样式含蓄典雅的家具。与他记忆中的没有太大区别,但有些微妙的感觉已经完全不同了。卧室里所有的窗户都紧紧关闭着,深色的窗帘封闭了通向外界的出口,壁炉中跳跃的火苗是阴暗的卧室里最为明亮的光源,却驱不走室内的潮湿压抑,桌上微弱的红点是两根燃着的熏香,它飘散的浓郁香味却仍遮不住疾病的腐朽味道——这间房间与它的主人一样,已经衰败不堪。
撒加离开了卧室,在他身后轻轻关上房门。只留下加隆面对病床上的史昂。
加隆僵直地站立着,在这无声无息的房间里,他的心跳得震耳欲聋。他望着病榻上轮廓模糊的养父,敬爱与憎恨交织在一起,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加隆……”不知过了多久,床上的人发出微弱的声音,“过来,我的孩子。”
那虚弱的呻|吟几乎让加隆打了个冷颤——这不是他的声音!他试图回忆养父的声音,然而那记忆却太遥远,总是似是而非。
冷静下来,走过去,加隆一遍遍告诉自己,现在他已经无法再伤害我了。
于是他驱使着自己的身体,缓慢地,迈着机械般的步伐走到史昂的床前。
床头灯暖黄的光线黯淡微弱,沉闷而令人疲惫。史昂仰卧在床上,整个人被埋在蓬松的被子下,只留深陷枕中的头部。宽大的双人床令他看上去更显得虚弱而消瘦,加隆无声地凝视着史昂的面容——病痛的折磨下,史昂看起来比他实际的年龄更为衰老,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皮肤灰败无光,双颊深陷,凌乱的发丝纠缠在一起,枯槁脆弱,在他身上再也寻不到十年前那俊美优雅的影子。他不该这么老的,加隆心想,我离开这里的时候他还那么年轻,他不该这么老的。
史昂半睁开眼,缓缓地转头望向加隆,他的眼中没有了过去的神采,像是两颗透明的紫色玻璃珠,“我真高兴你来了……”他的声音轻得几乎令人难以听清。
加隆像雕塑般地站在原地,一声不吭。
“你长大了……”史昂喃喃道。
加隆又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你每天都看得到撒加,想必不难想象我的样子。”他的口吻平板单调,仿佛一堵坚不可摧的石墙,将两人遥遥隔开。
“这些年来你一个人,想必过得很辛苦。”一抹微弱的笑意浮上史昂的唇角,然而那微笑如此苦涩,忧伤。他几不可闻地发出一声叹息:“加隆,我知道你不想见我,我们之间有太多的……隔阂。确实,很遗憾,对你来说,我并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加隆冷笑着打断他:“很遗憾?我怎么敢当。”
史昂看着他,虚弱却坚定地说:“我请你来并不是想澄清什么,也不会为我的所作所为寻找任何借口。毕竟无论缘于何种理由,我对你造成的伤害都不会减轻。”
加隆没有回答,似乎是默认了史昂的说法。
“加隆,我只希望,在我离开人世之前,还能有机会向你道歉;还有最重要的,我想告诉你,我其实一直都把你当做我亲生的孩子看待,我一直,都是爱着你的……”
史昂隐含着痛苦和深情的话语并没有打动加隆,反而令他心中燃起一股强烈的怒火。又是这样虚伪的忏悔!这个伪君子!加隆的双手紧握成拳,他狠狠地咬着牙,用尽全力才控制住自己不去对这个奄奄一息的病人发泄自己多年来压抑的愤怒,“这就是你要说的话吗,好,我知道了。我接受你的道歉,现在你可以不带任何愧疚地去天堂了。”加隆用他最轻蔑的态度嗤笑了一声,扭头便走。
“请再等一下,我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史昂的声音微微颤抖,但仍不离不弃地尾随他身后,“我请求你,如果你对我还有一丝父子之情,对撒加还有一丝手足的情谊,再陪我待上最后一小时,我会将一切都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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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加独自坐在前厅宽大的沙发上,漫不经心地看一份文件。长睫下的目光在一行行文字上快速地浏览过,却只停留在表层,不去深究那些字形组合而成的含义。壁炉的火焰明亮温暖,它投下的阴影在深红的樱桃木家具上舞蹈,撒加将手中的文件放低,不由自主地揣测史昂与加隆的谈话。
说实话,撒加并不满意史昂将他像个仆人般拒之门外,在他看来,这是出于对他的不信任。他是史昂的养子,是史昂的继承人,同时也是史昂身边最亲近最信任的人,在父亲的临终之际,于情于理都没有什么事还需要向自己隐瞒。
更何况还有加隆掺杂其中。
想到这里,撒加再也无法勉强自己去阅读那些枯燥的商业条约,他把文件扔到一旁,向后倒去,让自己陷入柔软的靠背中。他闭上眼睛,轻轻用手按摩自己酸胀的双眼。
他始终对于史昂对加隆的念念不忘感到不以为然,加隆是个任性妄为且无情无义的家伙——撒加很早就这么断定。十八岁生日宴上赌气的一走了之,没想到加隆竟固执地坚持了十年。面对他无情的离去,史昂伤透了心,但他将悲伤隐藏得很深,一直表现得平和而冷静——直到他染上绝症,似乎失去了原来那完美的自控能力,对加隆的思念才像是破开了冻结的冰层,渐渐地涌现出来。
但是他不配,撒加冷酷地想,加隆这样忘恩负义的人不配得到那样深沉的情感。
脚步声在他的左后方响起,撒加微微侧头,从眼角的余光望过去——加隆正缓缓地下楼,踏在木质楼梯上的声音缓慢而沉闷。他看上去有些失魂落魄。
“说完了?”撒加冷漠地问。
可以预见的,他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加隆默不作声地向他的方向扫了一眼,似乎看到了他,又似乎这个动作只是本能的反应。他下了楼,游魂般经过撒加身边,径直往门口去了。
即使是加隆,这也太怪异了。撒加坐起身,怀疑地注视加隆的背影。“你去哪儿?”他追问。
加隆的脚步停顿了一下,他含糊着回答,仿佛还在梦中,“嗯……我该回去了。”
撒加不禁皱眉,这太可疑了。他心中一动,突然涌现出一种不详的预感。他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大步追了上去,一把抓住加隆的肩膀,粗暴地把他扳得面向自己——意外的是根本没有用上多少力,“到底怎么回事?”撒加严厉地问。
加隆的目光涣散,脸色苍白得仿佛蜡人。“放手!”两秒钟之后,他似乎才反应过来,用力推搡着撒加。撒加配合地松开手,后退了一步,与加隆保持了一段距离——他根本不想与加隆该死的靠得那么近。
“父亲到底和你说了什么?”撒加用一种不容拒绝的口吻质问道。
他的眼神锐利地像刀一般刺入加隆的眼里,加隆罕见地退缩,侧头避开了撒加的目光,无意识地抗拒般地微微摇头,他额前刘海的阴影遮住了双眼,撒加看不清他的表情。
“告诉我!”撒加越来越感到焦躁和不安,他提高了声音,危险地逼迫着。
加隆的唇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永远……”撒加注视着加隆的嘴唇干涩地一开一合,仿佛艰难地咀嚼坚硬的碎石,“都不要再问我,撒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