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章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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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有了下午那么一出，乐无异与谢衣又更亲密了些，晚上他赖在谢衣屋子里不肯离去，听谢衣讲述千年以前的那些见闻。谢衣周游广阔，又博闻强识，民情风俗，奇趣怪志都信手拈来，他听着入迷，浑然不觉时光流逝。
谢衣坐在窗前，他就搬了张小板凳靠在对方腿边，窗外雨落下的淅淅沥沥如珠如玉的声音，伴着谢衣温厚磁性的嗓音，听着听着，乐无异渐生倦意。垂下的目光落在谢衣捧着茶杯的手上，想到了今日这双手还为自己推拿，心头好像一下子又被烫到了似的，鬼使神差般，他突然问道，“谢伯伯，我可以摸一下你的手吗？”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故事说到一半的谢衣也不免愣住，乐无异抬眼，就看见谢衣略带错愕的神色，才意识到自己方才问了个什么样愚蠢的问题。一下子竟又不好意思起来，脸上火烧了一般，他边挠头边躲开了谢衣的视线，讪讪一笑，“那什么……我的意思是，我就是……有点好奇？”
谢衣根本不需要问他好奇什么，乐无异的心事从来都是写在脸上。
事实上，从一开始乐无异就不曾掩饰过心里头的疑问，就好像大概每个对偃术都有兴趣的人，若是听闻这世上还有如同真人般难以分辨的偃甲人，怕是都会忍不住想拆解构造一观究竟。然而，这话说起来实在太过无礼，不管他心里头怎么清楚眼前的“谢衣”只是一具偃甲，可他与他相处的时候，却分明觉得对方便是“谢衣”。这些模糊的边界常常是在他待在对方身边的时候，变得愈发暧昧不明，可终究他不曾放下过内心想追寻的答案。
这般期期艾艾，忐忑不安，还是在谢衣轻声一笑里，化作了释然。对方毫无芥蒂将双手交到了乐无异的手里，骨骼分明，关节灵活，这是一双属于一位举世无双的偃师的手，他小心翼翼地感受对方手中每一寸肌肤，温度，脉搏，横亘在肌理底下的血脉，无一不印证着夺天之巧，神赐造化。
到底是怎么样做到的呢？这双手的皮肤，皮肤底下的构造，全部化成了一个个更为实际的疑问。乐无异无意识地感慨，当年的乐大师究竟是怎么能制造出这样的偃甲，要是能拆开来看的话……却不知道怎么地这些话就脱口而出，话音未落心下立即道了声“糟糕”，连忙抬头，发现谢衣居然还是方才那样平静含笑地望着他。一时之间，自己真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了。
“那、那什么……我不是那个意思，谢伯伯，对不住，我不是真的要拆了你——不对，这么说也太奇怪了，总之……对不起，您别生气。我就是——”
“无妨。”谢衣打断了他乱七八糟仿佛六神无主的歉意，坦然承认，“在下的确并非真正的谢衣。”对方说得干脆，乐无异反倒彻底无言，他张了张嘴，一肚子的话在嘴边打个转，最终又咽回到喉咙底下去。只见谢衣想了想，接着又道，“此事在下早已在苏醒之前，便已知晓。”
“这是什么……意思？”
“说来此事本身就蹊跷，遇见我那弟子之前，已有种种迹象，让我产生过疑惑，只是我不曾细想过其中究竟。后来，为回护在下弟子与其同伴，我不幸身亡，亡故之后，在下魂魄便在死生之间徘徊不去。那时候，我才发现，我并没有命魂，因此无法进入轮回。此后在下弟子又有奇遇，我亦能知悉一二，此中关键一旦明了，便清楚在下实非真正的谢衣，不过是一具偃甲之身，靠灵力护持罢了。”谢衣说着，目光移向了窗外，屋檐漏下的雨水绵密交织，成了一道水晶珠帘，模糊了外头的风景，夜色之中，朦朦胧胧地还能看着有几盏暖灯，或是比邻，或是相隔，谢衣又继续说道，“想来当初制作者定是真正的谢衣无疑，他确实不愧古往今来第一偃术大师，将记忆与灵力以秘术封锁存放进冥思盒，代替命魂，偃甲人便能如活人一般，这百年来，我也从未有一日怀疑过自己的身份。”
“您是……谢前辈制造的？那意思就是……你弟子遇到你的时候，就是拜了一具偃甲为师？”
“死生之间，玄奇莫测，在下徘徊期间，倒是想起了不少前生之事。初时，谢衣将我制造出来之后，便将他所有记忆情感全数交付于我，然而因为人的感情与记忆都是十分庞杂繁复，即使凝聚天地阴阳五行之灵，也在顷刻之间，就被消耗殆尽。后来，他只保留了关键记忆，又将我的七情六欲全数抽取，只余下部分情绪，才使得我百年来行动自如。他曾言，‘七情六欲，爱恨情仇，或许原本便是多余之物，只需记得远离流月城、远离人间是非，将吾毕生偃术心得记下便是。若有朝一日，吾重回此地，或许会将前因后果告知与你。’可惜，他离去之后，便不曾回来，我也是直到身死之后，才逐渐明白。”谢衣顿了顿，回过头来，望向乐无异，尽管这些事说来犹如梦幻，于“谢衣”说来，恐怕也是心中难以释怀，然而，此时此刻，对方却依旧眉目含笑，并无半分惋惜怨恨，“然而，尽管如此，我终究违抗了制作者的命令，离开了静水湖，踏上西行之路，又为了回护弟子，与流月城对峙。最后甚至没能传下谢衣毕生偃术心血，就已死去。可直到此刻，与你诉说这些，我亦不曾后悔，以‘谢衣’的身份授受弟子，以‘谢衣’的身份对抗流月城，以‘谢衣’的身份用偃术救得数人，哪怕身死，哪怕终其一生只能在死生之间静待灵力消散，回归于无，这些事，我却始终甘之如饴。”
“谢伯伯……”
“呵，说这些话，并非为了叫人徒增伤感。”谢衣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顶，乐无异顺势靠到对方身上，将脑袋枕在对方腿上，下意识地攥紧了那身衣袍，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倒是谢衣，只听他说，“或许最初的时候，在下也曾怀疑过，这样的存在，违逆天命，到底算是什么。到了后来，倒真的不在意了。”
“我觉得，就算谢伯伯并不是真正的谢衣谢前辈，但在您弟子心目中，一定就是真正的谢衣了。哪怕不是，他也将你看作是他一生敬慕的师父，否则的话，他不会在最后关头选择将您葬在静水湖底。因为他是个偃师啊，偃师珍重生命，真正的生命都是无法重来、不可复制。我想，他一定是将你看作是真真正正活过了的‘人’，而不仅仅只是一具偃甲。”感受着对方的指尖穿梭在自己的发间，时不时擦过肌肤的温度几乎暖到了心里头，是偃甲是活人，到底有什么区别？对他而言，世上便只有这么一个“谢伯伯”。于是，乐无异又说，“我不认识千年之前那位谢衣谢前辈，他对我来说像是个陌生的称呼。非要说的话，在我看来，现在在我身边与我说话的谢伯伯，才是我知道的那个，真正的谢衣。”
“是吗？”
“当然，我是真的就这么想！”
“也罢，既然如此，那么从此以后，我便是谢衣吧。”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乐无异只觉得这句话，谢衣说得那么轻，意义却像已逾千斤之重，宛若一道承诺，又仿佛是个誓约，砸在他心上，一下子就沉到了心底。
“那之后呢，谢伯伯在死生之间又遇到了些什么？你再见到你的弟子了吗？”
“不曾。”谢衣摇摇头，“我在流月城之事结束后不久，就因为灵力逐渐衰微而陷入沉睡，他为我再造身体，修筑墓陵之事，我一概不知。后来，当我再次有意识的时候，便遇见了你。”
“这样啊……”趴在谢衣腿上的乐无异有些遗憾，他本指望要是谢衣能知道一些关于他弟子之后发生了什么，说不定就有线索了。这会儿，窗外的雨已经慢慢地停了，只剩下一片稀稀拉拉滴水声，他与谢衣又聊了许久，外头好些房屋的灯都熄灭了，他也难免有些困顿，只是谢衣身上那么多事，让他那么好奇，怎么都停不住，“那你现在的灵力还足够吗？要是不够的话要怎么办？”
“虽不清楚当年他是如何为谢某重造身体，保存冥思盒，不过现下我灵力充沛，源源不绝，还胜当年几分，现下，我即便是清楚知晓这不过是一具偃甲之躯，却也时常觉得自己与常人无异。想来，他偃术比起当年的‘谢衣’，还有所增进吧。”
“那就好。”乐无异打了个哈欠，又开始问谢衣当年一些旧事，他记得童教授也是研究流月城，想不到又从谢衣嘴里听到这个词。想必流月城确确实实曾经存在于世，虽然与他课题无关，但挡不住他收集研究材料的心，一连串问题又开启了新一轮的话题。谢衣不厌烦他孜孜不倦，为他徐徐道来。
然而，终究是抵不住身体太累，在那不疾不徐的声音里头，乐无异慢慢闭上了双眼，迷迷糊糊的，也不晓得谢衣说到哪儿，自己又问了些什么。他只觉对方好像一下一下地拍着他肩膀，更是困倦，脑子都搅成了浆糊，昏昏沉沉，不知今夕何夕了。
而后，他又做了那个梦。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做这个梦了，那是小小的他，穿着古时候稚子的装束，哭哭啼啼地走在青石板铺就的大街上，身旁建筑无不飞檐流瓦，木梁矮墙，他走到了那个街角，依稀地知道自己要等一个什么人。可是等了好久，那人都没有来。这时，天要黑了，他只能回家。
那是座庭院，凭栏回廊，九曲回肠，有个人就站在院中的花架下，清风拂来，花突然开了就谢，纷纷扬扬飘落下来，像是下了一场雪。他走过去，那个人回过头，对他说——
「 」
“傻徒儿，为师让你受累了。”
仿佛是梦里传来的声音，又好像是有人在他耳边这么低声说道，他想，这是在做梦吗？
可这一次，他没有醒过来。
而沉沉的，沉沉的，坠入了没有梦境的黑暗之中，睡了过去。
卷一归人完。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章十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