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夷歌》珍珠贝

4、第一章 诡嫁（2）

　　第二天五更刚过，我和苓云便被杂乱的声音惊醒，有人搬动行李，调集马匹，象是大队人马即将启程的样子。眼看要出发，却没人来告诉我今日的行程，实在有些不合常理。
　　苓云披上衣服出门询问，不久带着失落的神情回来，“公主，是世子带着大队人马先启程了，驸马说，这几日雪大，怕你赶路辛苦，我们就在馆驿里等雪停了再出发。”
　　世子着急上路，我是一点也不意外的。
　　听说皇上最早是要将我指婚给世子，但他当即表示自己早已婚配，又说自己对妻子一片痴心，绝不纳妾，皇上这才把我指给了还没婚配的二王子。
　　其实，世子早已娶了四房妻妾，不肯娶我不过是害怕“孤鸾煞星”的传言。他这样害怕我，当然是尽早逃之夭夭的好。
　　至于驸马，明明是为了躲开我，却编出这样假惺惺的借口，他果然不是一般的乌蛮人呢。昨晚心底的一丝好感此时已荡然无存，只剩下那化不开的丝丝寒意。
　　随他去吧，反正也无需与他长久相处。我若无其事的起床梳妆，想到今日不用赶路，梳妆也可以简单些。苓云帮我将长发随意绾了个松松的髻，插上一支玲珑白玉簪。我不施脂粉，除了耳上一对小巧的东珠耳环，没有多余的首饰。妆容清爽，心里也似乎清爽了许多。
　　火炉里的炭快要烧完了，苓云赶紧去取。我住的这间偏房奇冷无比，如果没有火炉简直和冰窖差不多。
　　从出宫后一路行来，每到馆驿入住，他们总是把我安置在馆驿最偏的房间，每餐饭菜也总是由苓云为我取来，其他人尽量不与我有任何接触。谁都想最大限度的避开我这个煞星，免得给自己惹上晦气。想来，跟在我身边，苓云真的很可怜。
　　苓云出门，寒气卷着缕缕芬芳袭来。屋外的梅花，香气沁人，这个时节，实在很难有这样让人赏心悦目的东西。反正也闲得无聊，我一时兴起，想去折一支腊梅放到屋里。
　　披着猩猩红的大氅，套上兔绒靴，却还是在出门的一瞬间被冻得打了个冷颤。寒风卷着雪花，不住的打在我的脸上，刀割一般疼痛。踏雪寻梅本该是一件风雅惬意的事情，我却这般狼狈。
　　等到走近，看清楚那些梅花，更是失望透顶——墙边的腊梅不过三五枝，纤细的枝枝蔓蔓十分难看，可怜兮兮的在寒风里摆动，哪里还忍心去折？真没想到，这样其貌不扬的花，却有那样沁人的香气。正想空手而归，一朵凋谢的梅花却落到了我的肩上。
　　我轻轻的执起那朵梅花，香气尚存，花却枯了，本来就不好看，现在更是不堪入目。
　　觉得心酸，怜惜地抚过手中的枯梅，轻轻道：“花无百日红，可你，为什么从来没红过？” 　　身后，突然暗了下来。竟有人，撑伞，为我挡住了这冷飕飕的雪花狂舞。
　　“梅花虽然不红，却寒香四溢，清风傲骨，总有动人的地方……”
　　一个清泠低回的男声，说着略有些生硬的汉语。
　　我惊愕的转身，映入眼中的却是温暖得令人忘记冬天的笑容。
　　那笑容，那么暖，嵌在了男子清朗温柔的眸子中。
　　一瞬间，我微微颤抖，失神。
　　有多久，没有见过别人对我笑了，尤其这么明媚如春的笑容。
　　他向我恭敬地行了一个大礼，“逻盛炎拜见公主。”
　　原来，这个有着阳光般明媚笑容的男子是我的夫婿，蒙舍诏二王子。
　　迎亲之时，远远的看过他一眼，甚至不敢看清他的样子。
　　此时，近在咫尺的对视，我明白了皇上为什么会为他惋惜。
　　我虽然对他没有奢望，却也不得不承认，他真是个好看的男人，跟以往见的那些乌蛮人相比，除了身上那套蒙舍诏的装束，一点也不象是蛮夷之人。
　　清雅的眉，淡淡；俊秀的唇，温润。眸如星璨，清澈如水。弧线优美的唇角轻轻上扬，在他清俊的脸上勾勒出最动人的微笑。身形略显单薄，却也十分挺拔。
　　他竟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好，音容笑貌，言谈举止，完美得无可挑剔。仿佛只需一个眼神，便能让人沉沦在他温暖的目光之中。
　　这样的男子，若真被我克死，岂止是可惜，简直就是罪过。
　　“二王子，大唐的官员已经回京了，以后这样的大礼还是免了吧。”我唇角带笑，却隐隐心酸。
　　所有的谦恭卑微都应该是做给大唐官员看的，在我面前依然如此，象是在提醒我，他有何等在乎我的身份。我那尴尬的身份，让我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
　　“这么大的风雪，公主怎么能站在雪地里？若是喜欢这梅花的话，我派人给公主折几枝送到屋里。”他微微皱眉，象是在担心我，又将伞向我移了移，一路护着我进了我的房间。
　　他还真是大胆，居然敢与我走得这么近，真不怕我的煞气吗？我不露痕迹的拉开与他的距离，“二王子找我有事？为何不吩咐下人传话？我这里……你不该来。”
　　他感觉到我的防备，清澈的眼中隐约有些失落。但他依然微笑着，温柔的声音透着关切，“我要是不来，怎么知道你独自在雪地里受冻？又怎么知道你住的屋子如此偏僻简陋？这几日整日忙着给送亲使作陪，一直抽不出身来见你，不是有心怠慢。我这就派人替你搬去上房，你身体娇贵，哪能再住这里。”
　　他的话说得直白，但却听不出一丝轻薄的意思，反倒让我感觉有种窝心的温暖。我一定是会错了意。
　　“谢二王子费心，不过这里很好，我喜欢这里的梅花。二王子有话就直说吧，不必再客套了。”我婉言拒绝。
　　他脸上的失落之色更加明显，“公主怎么这么见外？我们不是夫妻吗？”
　　“夫妻？”我刻意注视着他的眼眸，“我们的婚事，二王子不会当真了吧？”
　　他的笑容有几分尴尬，“皇上赐婚，当然是当真的。”
　　我抬头迎上他的笑容，一字一句坚定、清晰，“那么，我想向二王子讨一纸休书，往后就不必再当真了。”
　　他惊呆，久久无言。
　　“为什么？”他的脸上竟是不解和失望。
　　“还需要理由吗？长安城内关于我的传言，二王子听得少吗？”我平静的说着，好象那些传言与我无关，“我不会因为一道赐婚的圣旨就厚颜无耻的耽误你终生。拿了休书，我会远走高飞，隐姓埋名，绝不与你再有任何牵扯。你们要的援兵，皇上已命姚州道出兵，你我都无需再因此委屈自己了。”
　　他皱起眉，清冷好听的声音带着几分怜惜，“公主要去哪里？”
　　我抬头望向远方，目光坚定，“天大地大，哪里都容得下小小一个我。只要我不在大唐，去哪里，皇上都不会怪罪。”
　　他轻轻摇头，叹息，却又无比坚决，“公主久居深宫，不知世道险恶，危机四伏。公主若是有了可靠的去处，我立刻护送公主前往，绝不多问一句。但如果你想独自去异乡闯荡，我绝不答应。”
　　这一次，换我惊呆了。我自己要走，他应该欢呼雀跃，痛快的答应才是呀，何苦要留我呢？我不解的皱眉，“你不怕我？”
　　他淡然一笑，“听你的意思，是你害怕我。”
　　我有些语塞，向来都是别人怕我，他这样斯文有礼，我怎么会怕？可是在他的温柔礼遇面前，我还真有些无言以对了。
　　“二王子……”远远的，一声惊呼传来，一个高大得让人害怕的男子从远处飞奔而来，浓眉大眼，皮肤黝黑，一袭蒙舍诏独有的黑衣，象是泥塑的夜叉，正如我想象中乌蛮人的模样。
　　苓云也跟了进来，气喘吁吁，“公主，他……他非要硬闯进来，我实在拦不住。”
　　逻盛炎赶紧介绍，“公主，这是我的贴身护卫——努雄。努雄，你怎么如此无礼？太冒犯公主了。”
　　男子似乎是不情愿的向我行礼，然后大声报出他的身份，“蒙舍诏护架将军——努雄，见过公主。”汉语倒是说得字正腔圆，可是语气却又冷又硬，有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狂傲。
　　乌蛮人中居然有人能把汉语说得这么地道，我吃惊不小。正是因为这一时愣神，我竟没有回答。
　　那将军却抬起头看我，眼中都是我看惯了的厌恶。他的脸上有几挑衅的神情，似乎是在等我发怒或是哭泣。我视而不见，毫不避让的迎上他的目光，面对他的挑衅，我扬起唇角，脸上的笑容，灼灼其华。
　　我出人意料的笑容引得他眼底闪过一丝慌乱，有些心虚的垂下了头，不敢与我对视。
　　“将军免礼。将军如此行色匆匆，有什么急事？”我语调平静，不卑不亢。
　　他不敢正眼看我，垂着头冷冷应道，也不知那回答是对我还是对逻盛炎，“我听说二王子一个人来见公主，我不放心，所以就赶来了。”这话的意思，好象我是一只吃人的妖怪，正要把他的二王子生吞活剥一般。
　　“你……”苓云被他的话激得险些暴发，抬起头望着我，眼中满是委屈。
　　我悄悄的看了一眼逻盛炎的表情，他一直温和的态度却突然变得严厉起来，或许正要责怪努雄的无礼。
　　这紧张压抑的气氛之下，我却笑出了声，又一次出乎他们的意料。
　　我转过头看着逻盛炎，对着他眼里的惊诧，我笑容娇俏，象是取笑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二王子怎么比女子还娇生惯养？独自走开一步，也弄得下属如此诚惶诚恐。”
　　努雄惊讶的抬头，象是难以置信，他或许早已认定会被责罚，却不想被我一句玩笑给化解。
　　逻盛炎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有几分尴尬，也有几分惊讶，甚至有几分强忍的笑意。最终，他释然一笑，“公主心胸开阔，我替努雄谢过公主。”
　　我受宠若惊的问道：“二王子谢我什么？实在受之有愧。”
　　他的眉宇间没有了之前的失落，唇角的笑意更多了几分真诚，“公主要走，我本不该挽留，但如今刚出长安，我就与公主分开，一定会被人添油加醋的编出些流言，要是传到皇上耳中，必然节外生枝。不如公主暂且与我同行，等出了边境，公主还要走的话，我绝不阻挡。”
　　他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真不知该如何拒绝了。我真的可以跟他一路同行吗？他留我，难道是另有所图？我有些忐忑。
　　他没有再坚持要给我换房，只是派人为我送来了两个暖炉，几条锦被，还有无烟无尘的银炭。甚至有些暧昧的说，他不会强人所难，但也绝不会让我受委屈。
　　我不解他的所作所为，苓云对我轻笑道：“难怪世人都说公主会勾人魂魄，驸马才见你一面，便舍不得放你走了。我想，他们乌蛮人恐怕连个模样整齐的女子都少见，见了公主，就象见了天仙一样，怎么能不动心呢？”
　　没错，我的确从我倾国倾城的母亲那里承袭了一副极好的皮囊。不过，与六亲尽绝的可怕宿命相比，任何绝色都显得微不足道。更何况，逻盛炎绝不是那样浅薄的好色之徒。世人对我避之不及，他又为何要挽留？我实在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