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夷歌》珍珠贝

3、第一章 诡嫁（1）

　　夜已深了，我卸掉了那画满精美花钿的妆容，换下了那厚重的宫衣，却了无睡意。
　　一出长安启夏门，大唐的一切便与我无关。就算没出启夏门，没有了大唐的送亲使，自然不会再有人当我是公主，这样繁复的妆容和衣装，看着着实可笑。
　　“公主，还不睡吗？可是因为屋里冷，睡不着呀？我再给你把火炉烧旺些吧。”苓云在一旁关切的问我。
　　苓云是我唯一的侍女，也是唯一要跟我远嫁的人。我在冷宫中本没有侍女，只是皇上念及堂堂大唐公主没有一个陪嫁的侍女，似乎有损大唐的颜面，于是将她赐给了我。
　　苓云与我同岁，原本也是生在富足之家，自幼与同乡里正之子订了亲 ，日子过得也算安乐。谁知家中却突遭大火，父母兄弟都葬身火海，只有她一人因为去庙里烧香还愿才躲过一劫。苓云从此变得无依无靠，本想着嫁到里正家，还有婆家人可以依靠，未婚夫却又在成婚前三天暴病而亡。后来，苓云便被视为全乡的灾星，里正一家巴不得赶紧扔掉这个包袱。正好听到皇上为我指婚，要选陪嫁侍女的消息，里正赶紧使了银子，打点了人情，把苓云塞进宫，做了我的侍女。用他们的话说，“孤鸾煞星”的陪嫁侍女，当然也要是八字极重，命格极凶的人，否则早被我克死了。
　　我与苓云同命相怜，听多了关于自己的种种传言，早已见怪不怪。所以，与她相处的时间虽然不长，她却成了唯一不怕我的人。
　　我凝视着油灯跳动的火焰，微微失神。
　　苓云迟疑着走到我的身后，轻声问道：“公主不睡，莫非是在等那琴声……”
　　出宫这些日子，每到馆驿落脚，夜里总会有悠扬的琴声传来，不是古琴的琴声，倒有几分象月琴——凄冽婉转，如述如泣，婉如天籁般勾人魂魄，总让人听得如痴如醉。
　　我不懂琴，却也听得出那琴声优美异常，可说不出好在哪里。记得冷宫中有位极通音律的妃子说过，琴由心生，有怎样的心境，就会抚出怎样的旋律。
　　那琴声虽是优美无比，却总隐隐透出些无奈与哀伤，倒与我的心境有些相似，让我不知不觉对它着迷了。
　　见我未答，苓云向我近了一步，“公主怎么忘了？今天送亲使已经回宫复命了，如今馆驿里只有蒙舍诏的乌蛮人，他们哪会弹琴呀？”
　　“我说了我在等琴声吗？”我抬眼，笑着摇了摇头，“傻丫头，与自己无关的东西，等他做什么？”
　　我虽强颜欢笑，但眉宇间的失落却感染了苓云，她小声的埋怨着，似在为我不平，“这些送亲使也真是，那么大的风雪也要上路，多留一刻都不肯。当年文成公主进吐蕃，送亲的队伍足足排了十五里，陪嫁的侍女随从数百人，送亲使护送了三年，一直送到柏海（青海玛多）才敢回京复命。这同样都是公主远嫁，却如此怠慢你。只送出长安不说，连个侍从也不留，往后，若是那些蛮子欺负你，该如何是好？”
　　难得这世上还能有人为我担心，我伸手轻轻抚过跳动的火苗，盯了一眼苓云，“放心，没人敢来欺负我，他们都怕我，自然会有多远躲多远。”
　　苓云有些担忧的问：“公主，皇上将你下嫁给乌蛮人，你就一点也不难过吗？为什么我从没见你哭过？”
　　我微笑，笑容中七分虚伪，三分真心，“嫁人多好……尤其御赐的驸马，是多少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
　　从小到大，我的眼泪只会给我招来更多的嫌弃和唾骂，没有人会为我的不幸施舍一丝同情。所以，我不想流泪。
　　更何况，除了嫁人，没有别的办法让我离开那暗无天日的冷宫。
　　冷宫之中都是被折磨得扭曲了心性的女子，整日不是疯颠咒骂就是黯然垂泪，三分象人，七分象鬼，活得生不如死。若是让我象她们那样无奈终老，倒不如赌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
　　因此，即使我的婚姻只是一场心照不宣的交易，我依然心中窃喜。
　　皇上只是要我离开大唐，蒙舍诏只是要大唐的援兵，只要我一离开大唐，双方的目的达到，我的去向，自然不会再有人关心。到那时，我会向我的驸马要一纸休书，给我一个自由之身，各安天命，皆大欢喜。
　　剑南道所辖羁縻州就有三百多个，据说在那里不同族裔之人都可以自由往来，互不干涉，那样的广阔天地，定然会有我的容身之所。那里没有人知道我是瑞阳公主，没有人会把我当成孤鸾煞星，我就可以象普通人一样活一次。
　　（注：羁縻州，古代在边远少数民族地区所置之州。因情况特殊，由当地少数民族首领管辖，按当地习俗治理，有别于一般州县，类似于现在的特别行政区。）
　　我的要求不高，荆钗素裙，粗茶淡饭，若是老天垂怜，能让我遇上一个真心对我的良人，我便与他携手一生，象寻常夫妻一样相亲相爱，白头偕老。若是我没有那样的福气，但至少能在有生之年看一看冷宫外的天地，让我知道真正的人世间是什么样子，这一生，才算没有白活。
　　我并不担心自己的未来，只是有些担心会委屈了苓云。
　　我望着苓云那张清秀却写满了忧伤的脸，有些不忍的问：“苓云，如果有一天，我不再是公主，你也不再需要跟在我身边，你会去哪里？”
　　“公主，你这是要赶我走吗？”苓云惊惶失措，猛然在我面前跪下，眼眶泛红，“这几年，总是被人嫌弃，好不容易遇上公主肯真心对我，无论公主去哪里，苓云都跟着。”
　　“起来吧，傻丫头，跟在我身边，你会受苦的。”
　　苓云使劲摇头，脸上的神情竟是那样坚决，“不苦，比这更苦的日子都熬过来了，还有什么苦的？公主心里有什么打算，苓云不敢问，也不想问，我只知道跟着公主，听公主的吩咐。跟公主在一起，苓云就不苦。”
　　“痴儿……”我叹息着站起身子，走到窗前，无语。
　　突然间，那让我牵挂的琴声居然再次响起，我和苓云都不由得一惊。
　　原以为只是某个精通乐理的送亲使夜夜弹奏，想不到竟会是乌蛮人！蒙舍诏也有这样的风雅之士？之前总把乌蛮人当成是茹毛饮血之辈，如今听到这绕梁三日的琴声，着实令我有些汗颜。
　　我侧着耳朵，仔细辨识着这琴声的来源，然后问道：“苓云，你可知道西南方第二间房是谁住的？”
　　苓云一副惊诧的表情，“公主，你的耳朵可真厉害呀，连第几间房都听得出来。”
　　她不知道，我的听力比一般人敏锐得多，能听到常人不能听到的微弱声音。当初姜美人发疯之事，不过是我无意中听到了她与宫人密谋害我，事先躲了出去而已。后来我害怕有人再下毒手，故意作出能通灵的假想，想假借鬼魂之说威慑其他人。谁知姜美人作贼心虚，竟把自己给吓疯了，我这妖孽之名自然也就更让人深信不疑了。
　　苓云仔细想了想，惊讶的说：“西南方只有两间上房，第一间是世子住的，第二间，是驸马！”
　　驸马？我一怔。
　　没想到我这位素未谋面的夫君竟有此本事，的确让我刮目相看，心中竟有些异样的情愫。
　　原来，他不是一般的乌蛮人。
　　原来，乌蛮人也可以用这样风雅的方式打动我的心。
　　原来，那让我暗暗仰慕的人，是我的夫婿。
　　心里涌出一种久违了的期待，我想见见蒙舍诏二王子，能弹出这样不凡乐曲的人，必然也会有些与众不同。
　　第一次，我在心中勾勒着一个男子的轮廓，带着纷繁复杂的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