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神青辙》青辙

13、灯会（一）

　　距离青辙从魔界归来，已有两月。
　　魔界的月光甚奇特，梦幻旖旎得很。自青辙披了一身的魔界月光回到无歧山，她便夜里多梦。少年不服输的刚毅生生被拗掉一半，连同那满腔热情，也被浇灭许多。
　　青辙坐在无歧山的续肠崖边上吹风。续肠崖的三月春草晃着点阳光，烟花团团成雾，绚丽有生气。她半眯着眼睛，抬眼去看那碧天晴日，被日头晒出了一额头的热意。
　　忽听下边传来一个稚嫩清脆的声音：“娘——娘——救救我——救救我——”
　　这是生死攸关的大事，青辙虽然精神不振，也不好坐在上头悠然吹风。于是站起身子，向悬崖边靠近。
　　一站起来她发现自己腹部沉重，行动迟缓。慢慢地低头，看到一个硕大的肚子上下晃动。去戳它一下，还仿佛非常有弹性。再猛地戳一下，发现自己会痛。青辙日头底下呵呵一笑：“这原来是我的肚子。”
　　“娘——救我啊——”这个带着哭音的声音不屈不挠地逆风而来，刺进青辙的耳朵里。
　　青辙连忙艰难地向悬崖边走了几步，跪在地上，往下看着。
　　一番寻找之后，看到一幕颇好笑的场景。一个有着昭离的脸庞，身体却是个婴儿的孩子悬挂在树枝间，哇哇大哭。树枝一根一根地断裂，眼看那孩子就要坠落。
　　“啊——”青辙颤颤地将手往下身去，想要拉住昭离的小手。可是距离太远，青辙实在拉不到，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不对，”青辙突然对自己说，“昭离虽然生过病可是法力高强，自己一定能上来！”于是狠狠闭上了眼睛，想努力地将方才见到的忘掉。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青辙果然看见小昭离在自己怀中安然入睡。她艰难地爬回原来坐的位置，躺在躺椅上，欲趁着春光无限好，好好睡上一觉，恢复往日里容光焕发的样子。
　　睡了一会儿，肚子开始发热。再过一会儿，肚子里的水在极度的高温之中沸腾起来。青辙猛地吐出一口血水。
　　睁开眼睛，一个极英俊的男子匆匆收回宽袖。那一瞬间，青辙看到男子手指上还冒着火星。“是他刚才烧了我的肚子！是他杀死了我的——”
　　她想狂叫，可是喉咙里发不出声音。眼泪河流似的，汩汩流下——

　　“小师弟？小师弟？”
　　青辙悠悠地睁开眼睛，看到了几个朦朦胧胧的身影向自己拥来。她本能地后退了一步，然后一屁股跌在了地上。
　　“哈哈！”那些人都对着他哄笑。
　　她仔仔细细地一看——看清楚了，确实是自己的师兄们。
　　透过窗户纸的柔光里，师兄们无不放声大笑。可眉眼是柔的，目光是柔的，嘴角是柔的。
　　是可以依赖的。
　　不过这会不会也是一场梦？
　　青辙坐在地上，不停地揉自己的眼睛。暮瞠将她从地上拉起来，把她按在座位上，道：“方才讲的忘形术，小师弟可是学会了？”
　　“忘形术？”她带着初醒时的茫然问道。
　　此时她眼中的不知所措使人怜惜。暮瞠凝视着她，温和重复道：“忘形术。”
　　“她容易忘形，真是让榕延兄笑话了。”这句话在青辙的脑中一闪而过。语气间的温柔令她的心再次震颤。
　　眼见小师弟中邪似的听不懂旁人说话，玉林道：“小师弟病得越加重了，暮瞠，你扶她去休息。”
　　青辙任由暮瞠把自己牵走。走出讲堂那一刹那的明朗亮堂是一种豁然的开阔，青辙的脸庞有些酥麻。她昏昏地想起在讲堂中做的那个梦，捕捉着那个逐渐淡褪的影子，突然想到了。
　　那个极英俊的男子，不就是两个月前在魔界见过的房凝吗？

　　乱葬山一行唤起了无歧山众子的危机感与飞升成仙的急迫感。两个月间他们沉心修炼悟道，无歧山一片肃穆。
　　颛歧散仙在这两个月里没有回山过，他的弟子们却异常自觉。
　　青辙如同往常一样，坐在刚落成的新茅屋门前昏睡。昭离也如同往常一样，从她的茅屋上方一跃而下，坐在她旁边，与她说话。
　　“青辙，好些了？”
　　“坏得很，”青辙懒懒地用手撑住脑袋，脸颊粉红，“师兄们将我扣在茅屋方圆十米之内也有原因。若是多走动走动，也便不会这般娇气了。”
　　昭离顿时笑得眉眼弯弯：“哥哥带你去人间玩如何？”
　　闻言青辙也笑得眉眼弯弯：“好啊。”“好啊。”“好啊。”
　　怎么还有两个声音。
　　两个人转身一看，看到暮瞠与玉林提着午饭走来。玉林脸上挂着笑容，和煦道：“既然如此，我们师兄弟们一道去人间玩几天。”
　　昭离扯了扯嘴角，不说话。青辙笑容依旧：“好啊。”
　　玉林放下饭，对三人说道：“那我先回去告诉其余师弟们一声。小师弟，慢慢吃。”转身走了。剩下的暮瞠与昭离大眼瞪小眼。
　　“到时候还需甩掉这群师兄们，否则一大群人浩浩荡荡，也真麻烦。”昭离毫不理会暮瞠，兀自对低头吃饭的青辙说道。
　　青辙只顾吃饭，顾不了说话了。而暮瞠拉了张凳子过去，坐在了她对面，点头对于昭离说的话表示同意：“是需甩掉那些师兄们。”言下之意，自己是不在“那些师兄们”之内的。
　　趁着昭离没有说话，暮瞠又颇嫌弃地拉扯了一番青辙的袖子，撇嘴道：“到时候也可以换身衣裙穿。”
　　在这件事上，昭离与暮瞠看法一致。他也说道：“身为女子，一身邋遢长衫，终究不妥。”
　　一株青菜垂在青辙嘴边。她对着两人直瞪眼，好不容易将那株青菜咽下，问道：“你们怎么知道我是女子？”
　　暮瞠面上一红，不答话。昭离则扬眉道：“我是与你一同长大的邻家哥哥，怎会不知。”说完之后，暮瞠也把借口想得差不多了，背书一般地说道：“上回在魔界你扮成一个宫女，若是个男的，会这样……”想了半天终于想出一个“美若天仙”的词，可是从未夸赞过别人，怎么也说不出口。
　　两个人倒是毫不在意暮瞠说话缺字少词。青辙想了想也不再惊讶：“是我迟钝。”然后顿首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来无歧山这么久了，变得迟钝实在是理所当然。”

　　人间三月是满城的繁花，融融的春光。翌日清晨时分，众人果然迎着初阳从无歧山腾云而出。
　　山脚要出门砍柴的山民老远看到了他们，用力地挥着手招呼道：“约吾！祈新！你们这是要去哪？”
　　约吾听到这个招呼声就腿软，被祈新拉住，才没有跌下云端。这常年挂着笑容的大个子师弟也用力地挥手道：“辰城——我们要去辰城——”
　　“辰城多青——”
　　云呼啸而过。山民的最后一个字消逝在风里。
　　约吾摸着脑袋，指了指小师弟道：“青，青辙？小师弟，你在辰城有许多兄弟？”
　　青辙眼皮往上一翻，懒得搭理他。

　　越过两座山，村镇渐渐多了。众人轻摇纸扇，闲步而行。各个天庭饱满，满面红光，在山野之间熠熠闪光。
　　不知不觉就有一些村民驻足围观。
　　一个坐在门前晒太阳的老婆婆拄着拐杖走过去，凝眉关切道：“诸位，这是去哪儿呀？”
　　“辰城——”好不容易来人间游玩一次，约吾自然回答得满面得色。
　　辰城是众人经过商议，从地图上寻来的最近城池。辰城还有个标注，为花城。想来家家户户门前都是繁花似锦，春水流光，令众人十分神往。这位老婆婆年事已高，应该不会不知道有辰城这个地方。
　　果然，老婆婆点了点头，看着众人微微一笑：“花城？”众人含笑点头。老婆婆再次确定道：“花城？”众人再次点头。
　　老婆婆的笑容慈祥又庄严，亲切而疏离。她把所有人都打量了一遍，目光在昭离与青辙脸上略作停留，又问道：“诸位从哪儿来呀？”
　　约吾正要脱口而出，玉林拉住他，对他使了个颜色，对老婆婆道：“我们来自林海书院，正要赶往辰城亲人家中做客。”
　　这个说辞青辙听了觉得有些别扭。一大群人……去亲人家做客？
　　老婆婆在约吾与玉林之间来回看了几眼，维持着先前那个笑容回道：“那诸位慢走。老婆子不送了。”
　　早就听闻村民热情好客、准备好被留下用饭的玉林等人一时没有反应到她说的是什么。等想清楚的时候，老婆婆已经逃似的走回了她的家中，关紧了院门与柴门。
　　狐疑地看了一眼四处退开，一点都没有热情好客的迹象的村民们，众人不知所以然。可转眼间将其抛诸脑后，又继续风流倜傥地往前走了。他们依旧为去人间游玩这件事兴奋不已。

　　老远地看到了一座威风八面的城门，上写辰城二字。城门边落花纷纷。毫无疑问是众人想象了一个晚上的花城。
　　眼见辰城就在眼前，约吾不顾他人，便欲狂奔而过。不想却在城门处被人拦截。
　　拔出刀剑拦住他们的，是几个凶神恶煞似的士兵。青辙抬头一看，发现城墙之上密密麻麻的都是这些铁面士兵。神情坚毅，一丝不苟。看来这个时候辰城守卫森严。相对而言，拦住他们的几个士兵算是吊儿郎当，没个正形了。
　　要进城有很多种方法，可是玉林在出门前就对师弟们说过，一旦到了人间，他们就必须表现得与凡人无异。
　　“敢问此时是否封城，禁止闲杂人等进入？”青辙上前一步，对其中一个士兵恭敬道。
　　那士兵还算平易近人，撇了撇嘴，虽然有些不耐烦，可终究是回答了她：“城主有令，今夜灯会，只许两种人进入。一，花楼接客者，二，赴辰少爷比武招亲大会者。”然后似笑非笑地打量了一番眼前娘娘腔似的少年，眼神肆意刮过她身上几乎每一个角落。昭离见他眼神有异，挡在了青辙面前，质问道：“你这样看他是何意？”
　　“何意？”那士兵嗤嗤笑了起来，“做鸭的还不准人看了？”
　　玉林瞬间拉长了脸，愣在原地动弹不得。祈新虽然单纯，可也懂得这话的意思，顿时涨红了脸道：“谁说我们是接客者？”
　　士兵笑得更厉害了，引得其他士兵也一同哄笑起来：“不是接客者，难道还是去辰少爷的比武招亲大会的？”

　　进花城还有这规定，众人未曾预料。玉林有些发愁，不知该怎么应对。眼看士兵要来赶他们，青辙当机立断，咚咚两声，用暗器将城墙边某个士兵钉在了墙上。
　　每个暗器还钉了一片落花。
　　那些人都没看到青辙出手，只见到一个士兵被钉在墙上两股战战时的画面，不禁吓呆了。
　　“我们就是去辰少爷的比武招亲大会的。怎么，还要等城主亲自来接我们，顺便降了各位的职吗？”
　　士兵们浑浑噩噩地点头，然后打开城门，让这一行人进去了。走出几米之后，青辙听到后面的士兵窃窃私语。说的更多的并非她使暗器的工夫，而是一桩城中人喜闻乐见的八卦：“辰少爷真是个断袖？”“传言原来是真的？”一大片惊叹声随着城门的关闭而消失了。
　　齐喑全身一抖道：“我们真要去那什么辰少爷的比武招亲大会？”
　　“不去也难了，”青辙指了指左侧小路，“你看。”
　　只见一个手拿大刀的壮士带了几个兵冲到他们面前，大吼道：“想娶辰少爷是吗？随我走。”
　　彪形大汉实在给人极大的威慑力。众人乖乖随他走了，玉林小声对青辙道：“这人说话也真没个分寸……”
　　青辙笑道：“事实就是如此啊。”
　　“这。”玉林一时语塞。
　　事情倒了这个地步，他们才意识到先前理解错了“花城”两个字的意思。花城花城，应该是花楼多、花花公子多的城才对。而那慈眉善目的老婆婆，见到这样一大群伤风败俗之人浩浩荡荡地穿过村庄，不拿扫帚驱赶，已是十分厚道。
　　玉林心里想着一入花城深似海，从此贞节是路人，还有那远在天边的、自己对月发誓要娶的仙女妹妹，就欲哭无泪。
　　师父！
　　您老将我从人间不由分说地带走，可曾想过我会有这样一天？
　　爹！娘！
　　不孝孩儿在这里预先和你们赔不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