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神青辙》青辙

14、灯会（二）

　　夜将至，朦胧灯光之中，这一夜的花城格外醉人。
　　玉林带着众多师弟占领了一家酒馆。他端起杯中的酒，只闻，不喝。继而将酒杯放下，低头一笑：“这般美景在前，怕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了。”
　　师弟们一边随意附和着大师兄的话，一边各自往四处瞄，寻找着脱离师兄弟们的最佳时机。
　　那厢大师兄还在温馨回忆：“当年师弟们一个个都是由我领进的山。如今都已长大，待你们学成之时，也是你们离山之时。像现在这样围坐一桌喝酒，欣赏人间美景，以后怕是机会无多了……”
　　随着一阵附和声，暮瞠将酒坛拿过来倒了倒，望着玉林无辜道：“大师兄，酒没了。”
　　“嗯？”玉林四处看了看，发现酒确实已经被喝完了。
　　所有的师弟们顿时齐刷刷看着大师兄。
　　玉林环顾他们一圈道：“那我去让店家再添点酒来。”然后起身朝酒馆里去了。
　　等到兴高采烈拎着两坛酒准备与师弟们叙旧时，外面已经寂静无声，人影寥寥。除了来回走动的小二，只剩邻桌一个身着华服、独自饮酒的背影。从花丛深处拂来的春夜的暖风，舞在此人的发间。腰间冷玉无端惹得几许春意。
　　玉林一把拉住这酒馆之中唯一的客人，气愤地质问道：“方才那伙人呢？”
　　颇修长的手指指向左方。
　　“那边？”玉林看着左方极梦幻高调的一座花楼，咬牙切齿，心里直咒骂自己不成气候的师弟们，“还敢去花楼？”
　　一想到还有个人背对着自己懒洋洋坐着，玉林掐断了自己进行了一半的抱怨，理了理衣冠。正要向此人道谢，并且追师弟们而去，身侧一只凉凉的手将他的手握住。玉林全身一震，见鬼似的缓缓扭头去看这人。
　　他仍旧没有转过身，将先前那手指指向了右方，开口道：“我是说，你愿与我去这边玩？”然后又指了指左方，“还是那边？”

　　已经入夜。
　　昭离牵着青辙的手走在河边，那儿有好些少年少女在放花灯。青辙道：“就这样扔下大师兄不管……他会不会出事？”
　　“他会出什么事？”
　　“比如……迷路？”
　　“似乎有这可能，”昭离握紧了她的手，决定将玉林抛诸脑后，“不过，辰城那么小，到时候我们一定找得到他。”
　　昭离一想到曾经如此思念的那个人，现在就真真切切地站在他身边，用一双纯真不掺杂质的眼睛望着他。而她的手，就真真切切地被他紧紧握住，就倍觉甜蜜。他拉起青辙就往人群中跑：“青辙——我们也去放花灯吧——”
　　先前落后一步，并一直在寻找青辙的暮瞠正在人群中。他隐约听到了昭离的声音，焦急地左右张望。可是怎么也找不到他们。
　　四周人头涌动。他极目寻找，也不知道脚被踩了多少次。最终因为一个念头而释怀了——
　　既然她最后将在我的身边，我何必因为这一晚见不到她而陷入绝望？
　　也不知道哪来的一股自信和热情，充盈在他的胸怀之间。他一笑，又轻轻一叹，又折了回去。

　　暮瞠快到小酒馆的时候，迎面走来两个人。其中一人他再熟悉不过，是往日里总被他忽略的大师兄。而走在大师兄身边的，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因为确实十分陌生，暮瞠不免多看了他几眼。陌生人眉目如画，长发上流过一片月光，是位很俊美的公子。
　　俊美这事并不奇怪，可是暮瞠看到他的那一刻，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于是怀着这份疑惑，完全没看大师兄地，从他们俩身边路过。
　　到了小酒馆之后，暮瞠坐下思忖良久，才知道哪里不对劲了。原来刚才陌生人与大师兄是牵着手、相互依偎着向他走来的！
　　噗——
　　暮瞠猛地吐出了一口酒。
　　与此同时，被陌生人牵制住的玉林正在暗自咒骂自己无情的师弟。并用那只空出的手揉着自己的眼睛，因为他刚才对暮瞠使眼色使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虽说刚才勉强释怀了，可青辙的笑容、初来无歧山总问他问题时的纯真模样幻影似的屡屡在他眼前出现。
　　他喝着酒，伸手胡乱地在空气里挥动。
　　一幕场景烟一样地消散，另一幕场景便会从记忆中浮出。
　　突然，他猛地将酒坛往地上一砸！
　　刚才挥之不去的幻影一瞬间消失。但是远方圆月之下，树梢之上，总好像躺着一个触手可及的人。她身上未着一丝，紧闭着双眼，蜷缩着像一只蚕。月光星光更盛时，她缓缓睁开眼睛，眼睛里瞬间绽放的璀璨使一切黯然失色。此时是一只蝴蝶了。
　　这是青辙留给他的最初也最深刻的印象。
　　“蝴蝶啊，”暮瞠趴在桌上，口中不停地说道，“蝴蝶，蝴蝶……”
　　“喂！”
　　“酒鬼！”
　　伴随着嬉笑声和吵闹声，以及桌面传来的强烈震动，暮瞠从幻梦中惊醒了。揉一揉眼睛，看到面前站着三个持剑之人，看打扮应该是武林人士。
　　环顾四周，他发现不知不觉间酒馆里已经人满为患。一股学武之人独有的刀剑、汗水味道充斥着小酒馆，酒馆似乎有些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要膨胀。
　　“哈哈，这酒鬼刚才做了个春梦……”三人当中有一个用剑指着他，笑道。
　　暮瞠皱眉。
　　为首的那个剑客面容严肃，扯了扯眉毛，算是对另一人笑声的回应。他再次狠狠踢了暮瞠所在的桌子，道：“刚才叫你走开，你听见没？”
　　“嗯？”
　　剑客不耐烦道：“听不懂人话？我们要坐这张桌子，你滚开。”
　　这一刻暮瞠只想着：难道这三个人也是来比武招亲的？
　　他真的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决定姑且忽略局势，问个明白：“敢问三位兄弟，你们前来花城，也是为了娶辰少爷？”
　　见三人只顾着面面相觑，不顾回答，他又道：“你们是为了比武夺得一个男人？”
　　这时候那位爱笑的剑客对为首的剑客说道：“大哥，他是在骂我们呐。”
　　“什么？”那人顿时拔剑上前两步，“竟敢骂我。你起来，我给你好看！”
　　暮瞠要把最后一点酒喝完。人间的酒不够香醇，可是也不能糟蹋。还需坐着慢慢品。
　　那人看他一副慢悠悠的样子立刻火冒三丈，挥剑将桌子劈成两半。酒馆里热闹依旧，谁也没有看他们，好似已经习以为常。三人之中还未开口的剑客顺势吼道：“你知道我们是谁吗？”
　　未待暮瞠回答，他拍了拍胸口，豪气万丈道：“老子乃狐尾洞弟子，咱狐尾洞老祖曾有恩于颛歧散仙，散仙还教他两招，传至今日，威力不减。你知道得罪我大师兄的后果是什么吗！”
　　“是什么？”
　　那人抿着嘴，把脑袋一扬，骄傲答道：“成为我大师兄剑下亡魂！”
　　亡魂？暮瞠心想他当年曾随师父去过阴间，见鬼都繁华，民风奔放热烈，百姓好不逍遥，比在世时随心所欲得多。若他真能让自己这个半仙变成一个亡魂，从此卸下师父施以的重压，倒是更好呢。
　　于是在三人风雨一般的斥责中陷入了深思。
　　突然，为首之人一剑刺向了暮瞠！
　　条件反射之下，他伸手扔出个定身术。想到这里是人间之后，又迅速撤了这个术，左右躲着，模样有些狼狈。躲了一会儿也厌了，他站着不动，只想将这三人扔到乱葬山去。
　　“诸位——”
　　倏然间传来的清朗声音止住了这场打与躲的游戏。暮瞠瞥了一眼，看到一个俊美小生摇着纸扇站在他与那三人之间，疑惑花城的男人长相都柔美一些。
　　这小生看似手无缚鸡之力，三个剑客却十分畏惧他。他才说了几句，剑客就语气亲切地要与暮瞠和解。小生彬彬有礼地笑了一笑，然后对暮瞠道：“这位仁兄，可否与我去喝一杯？”
　　喝一杯？喝一杯就是了。
　　于是将桌子让给了剑客，随小生喝酒去了。

　　暮瞠与玉林均感莫名其妙，这时候，昭离与青辙正沉浸在灯会的快乐气氛中。
　　昭离牵着青辙的手，沿着一条流满月光的河水乱跑。最后跑进一片梨花林。
　　因为昭离的存在，梨花树落花纷纷，在月光下泛着浅绿的微光，望来如梦似幻。
　　有河水和昭离为伴，青辙望着梨花，一时懵了。然后不顾旁人，蹲下身子，嚎啕大哭。
　　既在昭离意料之外，又仿佛在情理之中。
　　昭离也蹲下身，轻轻拍她的背，唤她的名字。
　　“青辙，怎么了？”
　　青辙用一阵更猛烈的哭声回答他。她觉得她必须哭一场，不受干扰地好好哭一场，否则最近几个月做的噩梦将压得她喘过气。除此之外，内心深处传来一阵极强的哭的渴望。于是甩开昭离的手，把头埋在膝盖里，继续旁若无人地放声大哭。
　　昭离默默无言地蹲在她的身边。
　　没过多久，青辙抬起脸，擦干泪水，一边笑一边沙哑道：“没什么，我就是很想哭。”
　　看到她笑着说这样的话，昭离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那场大乱，青辙曾经遭遇的难以承受的痛苦与孤独。以为早就消失不见了的记忆突然在青辙含泪的眼中找到了些许痕迹，昭离心头瞬间被一块极重的大石头堵住，沉闷又压抑。
　　青辙站了起来，问昭离道：“你说你是我哥哥，可以讲一些曾经的一些事情吗？”
　　昭离尽力让神情看起来轻松，笑了笑：“当然。”
　　两人走到一棵梨树下，坐在地上。
　　“我自小没了父母，”昭离望着青辙，拂开她肩膀上的梨花，“是你母亲将我养到大的。”
　　“我的母亲？她怎么样？”
　　昭离看了看河灯，以及倒映着河灯的水面，不自觉地笑了：“她很美，也很温柔。”
　　“那可不像我。”
　　昭离摇摇头：“她年少时叛逆要强，与你一样。”
　　“要强？”青辙笑道，“我低调且甘于平庸得很。”
　　昭离看了看她：“那也是因为你在无歧山的这段日子一直在装，不是么。”将她揽在怀里：“你还没完全相信他们，是吗？”

　　越过数不尽的河灯，青辙一眼看见了河对岸几个师兄。齐喑仿佛醉得不行，走路时东倒西歪，但非常执着地追着约吾跑。隔着河水，她还仿佛能听见约吾的惨叫。约吾仿佛在喊：“师兄——师兄——放过我——我不是美人儿啊——”
　　青辙忍不住笑了。
　　微微转过头，对昭离道：“我早就开始相信了——有什么必要怀疑一群只会追逐打闹玩笑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