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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陌上 ...


  •   长安城东郊乐游原上,有个前朝留下来的寺庙,清幽小巧,以前叫灵感寺,现在叫青龙寺。
      哥哥说,那里有我朝密宗高僧,还有很多外邦来的无名小僧。

      长安城中有很多的外邦人,这个不稀罕。可我见过东西南北各种各样的外邦行脚商人,独独没有见过外邦的和尚。是以我问哥哥:“外邦和尚也剃头么。”那时哥哥正伏案咬笔,愁眉深锁,一字一字地斟酌要送给隔壁街工部尚书府上三小姐的答谢抒情诗,所以并无闲暇搭理我。我就扒着案几更近了些,正瞅见他刚写出的七字上句,我就讲:“哥哥莫若改作五言,要不回波辞也行,如此再想几字也就够了,我看你凑字勉力得紧,也为你伤心。”哥哥大眼一瞪、浓眉一挑,抓起手边的老竹虬枝笔筒就朝我砸过来,我头一歪躲了过去,呵呵笑着就跑掉了。跑到庭院的莲花池塘边,看见那些箭荷在懒懒的风中或含或迎,开得正俏,更觉得满心的欢喜。

      迎面走来娘亲的贴身丫环大妞,她在水边叫住正在用树枝搅水的我,说太太午膳后要去东郊青龙寺布施,问小公子可愿同往。我扔了树枝、敛敛衣裳,正色回她说:“大妞,我去不去,俱是娘亲说了算,你说话这般曲折宛转,啧啧,不大方的女子不好找婆家的。”大妞漂亮的柳叶眉顿时扭成了柳条绳,很麻利地就从地上捡了个灰扑扑的东西起来,做势要砸我。她腰好,这一套动作做下来,很有些行云流水的味道。我赶紧跑了,须知换衣衫也是费时。
      其实我知道大妞主要是恨我乱叫她的名字。娘亲喜欢唤她“阿斓”,其他奴婢多称她“斓姐姐”或“斓姑娘”。据说“斓”是她入奴籍前就有的名儿,她自己也是喜欢的。独独我喜欢唤她大妞,因为……她真的很大。

      二十好几还嫁不出去的女子,不算大么。

      小可虽然区区总角九岁,也算是见多识广,声名响彻自家大院了。

      八月的天气,白日尚留有荷香,月下又添了些金桂。如此芬芳的季节,实在是适合出行闲逛的。所以,来青龙寺礼佛的贵眷也就不少。其实我一直觉得,佛门内外皆是表里如一的。门内是绫罗绸缎的七嘴八舌花边新闻,门外是布衣挑夫的茶余饭后小道消息。可能绫罗绸缎不事营生,还更热闹些。是以我随娘亲大阵仗礼佛布施一番后,再在独辟庭院的香房中与一众女眷长辈一一照面后,寻了个托,就出到屋外去了。

      青龙寺的树百年的少,但长得也还精神抖擞。今日下午的阳光又有些稀疏,看着也就多了几分清静的样子。然后路过某处小园,我看见个圆脸矮瘦的和尚站在树下仰头看。和尚的僧袍有些别样,我心念一动就踱了过去。和尚也瞄见了我,微微笑道:“小公子可是迷途了。”很蹩脚的长安口音,果真是外邦和尚。我淡淡一笑,挑着他的字眼儿说:“迷途知返,师傅可是刚刚返来。”和尚咧着嘴一笑,更加显得脸圆:“迷途未必得返,而返者未必有迷。小僧法号空海,不知这位小公子如何称呼。”我咬牙道:“名者,形也。师傅是悟道之人,何必拘泥形式。恰师傅抬头观树,眼中看见的未必只是此树的普通样子。”
      和尚笑容清淡,“小公子所言极是。小僧来长安路上,曾有机缘拜谒寒山名刹。从枫桥下过时,甚迷惘,此处并无枫叶,何以有文人名之枫桥。小僧曾读一诗,觉得枫桥二字甚美,是以有缘定要看上一眼。哪知不过寻常小桥,并无丹枫之秀色。适才小僧看见这棵枫树,想起此事,一时感慨,因而伫足。

      这和尚倒是老实,我咳嗽两声,“和尚原来读过书。”
      “小公子谬赞。小僧俗家之时不过明经科出身,不敢与中书令家并提。”
      我心下一动,发觉此人甚有些眼力劲,与寻常的木讷和尚倒是有些不同。正想与他再切磋几句,可惜这当口大妞急急走过来唤住了我,只说了句太太寻我,却站我旁边就不走了……我心念,大妞,这和尚那张脸虽然长得面团般可爱,你女儿家多少也要有点矜持不是。也罢,我颔首对和尚缓缓言:“我等俗人不扰师傅静修,”我又学家中哥哥平常的样子握拳拜拜,“别过。”然后回头极郑重地对大妞叹道:“走了吧。”
      大妞不甘不愿地和我一起走了,一路都是沉默着。我想了会子,待走到娘亲歇息的香房前,提步上了台阶,到底还是忍不住回头与她讲,颇沉痛:“大妞,到开春还有大半年光景。”估计瞬间面红耳赤的大妞杀我的心都有了,我敏捷地一侧身就闪进屋内,轻轻脆脆快快乐乐地唤了声“娘亲”。

      屋内女眷颇多,个个玉润光洁、珠环翠绕的,很容易就让人花了眼。我在娘亲半靠的榻边偏席上正襟坐下,垂眉顺眼,心里只想不知道同样陪坐的工部尚书家的夫人会不会提到她家的三小姐,这种内部消息拿回去多少还可以和哥哥换些零碎银子,也不枉我正经陪坐一场。是以工部尚书家夫人开口的时候,我是颇认真地聆听。

      “太太可听说此番寺里刚来了些东海日本国的和尚,学习我朝经籍。皇上已经允诺要赠他们佛书一百八十卷。”

      尚书家夫人读书不多,但消息还算灵通。我不由想起哥哥前阵子也讲,工部尚书最近领衔参知政事,看来都晋升内部人士了啊。而娘亲闻言就微微颔首答她:“日本国所遣使节例来会携好学之人同入长安。”

      “听说这次有个和尚,本是明经出身,二十上下时却自己断发出家,如今还不到而立之年,在家国就甚有声名了。且初到此寺中,就得惠果法师亲身教诲,可是了不得。”

      听到此,我不禁心下暗自叹息,此尚书夫人的消息还真不是一般灵通。咦,等等,明经出身?我眼观鼻、鼻观心,益发正襟危坐。
      娘亲随意地起身坐定,接过大妞递过来的刚换好的茶,用碗盖拂了拂茶末,平稳地回答:“日本地小国弱,有些声名也不足为奇。惠果法师乃本朝得道高僧,向有护幼提携仁慈之心。”
      关于和尚的谈话,到此结束。

      老实说,我颇失望。后来各家夫人继续说些花儿翠儿的事情也无甚精神细听,哥哥的银子是赚不着了。出寺门时,日头微微偏西,落在白壁青瓦的墙垣上,染了些淡淡金色。
      记得来时原上的花迎风招摇得厉害,回去时却只见着些耷耸的样子,连着颜色都黯淡了许多。
      晚上用过膳后我问哥哥,本朝可有什么诗是写姑苏寒山枫桥的,哥哥想了半晌,说是天宝年间一个叫张继的倒是写过一首《枫桥夜泊》。第二日他为我寻了来,我读了,觉得确是好诗。

      再随母亲拜谒青龙寺,已是第三年开春,路上听和我坐一个车的大妞说,那些日本国的和尚要回老家了。我瞄她一眼,心叹,真是年纪越长,趣味就越像那些生完儿女也就无所事事的妇人靠拢了。马车行到原上,陌上花开得正好,春风马蹄过处,我掀了车上小窗的细竹帘子的一角,看见那些幼细的花瓣从白白的半空中飘落下来,簌簌地落着,没有任何声音。

      园子还是当初的园子,只是进进出出的人添了许多。我一个一个厢房看过去,并无人拦我,转到拐角处,就遇见了熟人。和尚的脸还是那样圆,笑容还是那样和气,他也还是认得我,祝了个礼,说小公子身量见长了。我笑笑得意了一下,问他手里拿的什么,他招手带我到廊檐外小石机前坐下,东西齐齐整整铺开来。我当是什么,不过是些寻常茶具,难为和尚神色里这么宝贝得紧。和尚许是看出我的心思,也不尴尬,只解释在他家乡并无茶之一道,而在他看来,坐禅之时,有一二清茶相伴,淡极知味之时,也是菩提。所以想带些走,蒙皇帝陛下恩准,能让蒙昧日本也得识此雅物。
      那天和尚为我煮茶,茶叶普通,茶汤清淡,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坏。和尚说此番是真正得返了,却是返回迷途。他说这话时面上并无甚表情,我也堪不出他说这话时又是怎样的心思。煮好茶递我手上时他似是想起什么,与我笑着说:“此番归去,二谒寒山名刹,当再过枫桥,听客船钟声。”

      回家路上,一路行去,只有马蹄得得。我单想,不知道那些来年春日陌上的花又会开出怎样的光景。

      等到加冠之年,我才终于有了机会离开四四方方的长安城,游历山川,也就看到了姑苏寒山。那些年,爹爹辞官休养,娘亲益发颂佛,大妞因病没了,哥哥到底还是娶到了三小姐,只不过不是工部尚书家的。那些叶生叶落、潮涨潮灭的事情,不过是循环,其实本无什么稀罕,也就不必有太多的欢喜或者太多的悲哀。
      走过短短窄窄的枫桥,想起当年那个外邦和尚的话,也就想起了张继的诗。那桥边看不见枫树,那桥叫枫桥。我想我欢喜的或许并不是这样一座桥,只是很多年前那桥上行过之人还有那些惘然的思索,正如那人所向往的也并不是这桥,而是那些前人夜泊桥边写下的诗篇。那些一样的迷惘,一样的惆怅。我们都不过是陌上过客,在各自的人生里,看一样的月落青霜,听一样的客船钟声,走过一样的路,行过一样的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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