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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郭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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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师大人,哪道可取?”听山风在耳边呼啸,仿若鬼哭狼嗥一般。尚来不及感伤,身后便叫喊不绝,追兵四起。想是白绕一死,山寨不攻而破,那头官兵,得了信自然也加入到了围剿的行列。我咬了咬牙,举头望了一眼漫天稀疏的星月,不自觉地在心中起上了一课。
“来不及细细推敲,古语云:‘急则从神缓从门’,如今值符、杜门皆在正西,我们先去那里暂避锋芒吧。”说罢,便叫白濮往山间的深谷中赶去。四散的枝叶在手上擦出了不少血痕,却没能迫得追兵停滞。马蹄声愈渐杂乱,我心下一紧,右手慢慢扶上了剑背。
“天师大人,保重。”闻得这话我略一回头,谁知白濮却突然发难,一把抢过了马鞭,整个儿把我推入了旁边的灌木丛。失神间,硬生生砸了一脸泥巴,痛得全身发憷。当我好不容易连滚带爬、扒开荆棘杂草翻起身来的时候,却发现白濮早已策马折到了另一端——身后拖着一尾密密麻麻的追兵。那遍布山头点点的火光,仿佛织就了一条璀璨的星河。
“白濮,你竟……”怔了半晌,我慢慢垂下了头,摸索着继续朝前踱去。胸口堵得发慌,却不能喊出声,只得任由那铁剑在地上戳出坑来。自白濮策马离去才发现,经了这些日子的相处,不知不觉间竟也对他产生了几许家人般的依恋。关键时刻,竟是叫他为我舍了性命。想到几日前,还在这附近同他一起挖药,无可奈何地敷衍着一脸傻笑的他,心中不由地一阵黯然。
“若缘分未尽,定还会再见的。”用力揉了揉眼眶,几粒泥尘蒙了眼。虽说心里也知道白濮此去是凶多吉少了,但奈何此刻身不由己、渺小如蚁。至少莫要辜负了他的一番美意……想到这里,匆匆站起了身、摸索着往草林中前行。方才迈出不远,却突然感觉脚底一松,直往下沉。是碰上秋猎时挖着的捕兽陷阱了吧?我不屑地努了努嘴,伸出铁剑往边上一支,腾身便朝后翻去。谁知人未着地,脑后却遭了重击。吃痛间,一不留神竟被数人扑倒,捆了麻绳,五花大绑。
“天师大人,多有得罪了。”籍月光瞧见来者居然是寨子里的人,我不由地倒吸了一口冷气。我认得他们,是铁匠陈叔和他的两个儿子。虽然同我交往不深,但平日里深得白绕的信赖,寨子里的那些武器差不多都是他们一下、一下地锤敲出来的。
“陈叔,你们……”那老者不等我出声,一脸铁青、用布条堵住了我的嘴。然后指挥他那两个巨汉孩儿,将我倒抗在肩头,径往官军营帐走去。“天师大人,您可不要怨我们啊。那郭大人吩咐了,就这一带、山寨正西百里之内,广设暗线,坐等天师大人您来自投罗网。与其便宜了于家那群那些龟孙儿,还不如富贵、富贵我们陈家老小。好歹我也为您造过不少箭镞、器用,多少算得是有些交情的。您说是不是?”陈叔低着头,在我耳边絮絮叨叨了起来。
“……天下之大,旁通左道算学的,又岂会只有我一人?自命什么天师,还要以之自持,当真是坐井观天、坐井观天罢了!”那将必是算定了我会从值符、走杜门,这才暗下深伏、守株待兔。此人之智,擒我一人,如探囊取物。我竟不自量力、要与他争锋斗狠?……想到了这些,我突然忍不住大笑了起来,口不能言,脸却涨得通红。陈叔见了我这模样儿,吓得噤了声。只是不停地催促,加快了脚程。
进了官军大营,却见兵卒寥寥,大抵还散在外边。报上天师之名,顿时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什么?天师竟是个女人?”
“这雏儿看起来不过十几岁,就是他们所说的天师?”
“她真有法力?”
“我看八成是这老头儿想钱想疯了,拿自家闺女画上脸充了贼首、送过来领赏吧?”
“是不是真的反贼,大人自会定夺。不劳你们多嘴。”
……一时间流言蜚语,议论纷纷。目送那侍从掀帘入幕,而我却像包袱一般,被陈叔他们重重地扔在了大帐跟前的空地之上。地底寒气四溢,冰凉刺骨,我忍不住打了个颤,蜷了蜷身子骨儿,可惜麻绳结固,无隙可趁。没过多久,帷幕撩起,从中步出了一人。一袭墨衫,苍竹为饰。他左腕受了伤,草草地用布条包裹着,血迹殷红、煞气凛然。右手则提着一壶酒,木塞半启,仿有醇香怡人。一只黑色的鸦鸟蹲立在他的肩头,宛若地狱的判官般、翘首冷蔑,审视着它的猎物。说不清楚这是一个怎样的人:明明有着俊秀的眉骨却截了尾,像是朱砂般地点在了额上;明明有着清丽的双眸却失了神,好似久病不愈、宿醉未醒。满头乱发、随意地束在脑后。顾首间,容颜含笑、似是近人,但那爽朗不羁之中却夹杂着几分讥讽,一抹邪气。他只看了我一眼,便淡淡地说道:“没错,我要寻的人、就是她,黄天道的天师。我认得这双眼睛。杀过人、经历过重狱的眼神,必定与众不同。”我暗自莫名,明知是同一个人,却了然没有了战阵初见、血泪交融时的心悸。便好像是寻常的过客、走卒。
“郭大人,那给我们的赏赐……”一旁的陈叔双目发光,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安心,自不会少你。”那人只一挥手,便有兵卒跟上,将陈叔他们尽数打发了。他见状微笑,自顾自地挑了块山石,坐到了我身边。侍从们赶忙献媚似地为其垫上了皮毛、好似对待重患、要人一般。而他却只是轻笑了数声,一言不谢,随手便将他们全都屏退。径自启了壶、自斟自饮,凝望着远方。横卧在地、侧眼看去,他的眼底一派寞落。只有那鸦鸟,与之耳鬓斯磨、似是亲昵异常。
“三头耕牛。只用了三头耕牛,我便自他们手中将你买下。”他忽而睡收回目光、侧过头,想是要从我眼里看出些什么似的,凝视了我很久很久,才缓缓说道,“天师大人,你可会心存不甘?虽鲁莽轻进、有勇无谋,但于此乱世之中,竟能伤及我身、而专精帝王术数。如此佳人,竟只能换得三头耕牛?甚至还不及富贵人家聘房妻妾。”言语之间满目嘲讽,却不着恶意,仿是在讥笑自身一般。
听罢但觉一阵恼怒。不过口为布条所塞,只言难出,于是我便用力地摇了摇头、以示异议。三头耕牛,说得如此轻巧。三头耕牛,对此间的寨民而言,能换多少衣粮,能救多少性命,像他这般的豪族公子大抵是从不知晓的。这人见状,沉默了半晌。忽然叹了口气,低声轻道,说:“张角之后,留则生乱。明儿午时我便送你上路。所谓死于非命者,有三:犯鬼神,冲星宿,泄天机。身为天师,三者皆得。迟早是要走上这条道途的。或许身死于此,也未尝不是件美事。”
“这半壶美酒就当是我郭嘉、郭奉孝为你践行。轮回路上,也好不叫冻着了。”说罢他伸手扯去堵在我嘴里的布团,将那酒递到了我的唇边。稍一动弹,那鸦鸟鼓叫了几声,一根黑羽落在我的眼前。我略一哆嗦,狠狠吞尽了那酒。甘醇热烈,入口如玉,香气满溢,想来敬神祭天的贡酒也不过如此尔尔了。见我这般豪爽,一抹笑意在他嘴角悄然漾开。朝着我的眼里,似乎多了几分醉意。
“还有什么遗愿未了?”
“求你别屠白家寨,可否?”我挣扎着坐直了身。舔了舔嘴唇。酒味、土味、草味、汗味,混杂着腥气的血味儿,融在一块,其状苦涩、如含铁锈。
“不可。”他望了一眼山寨的方向,回得利落干脆。
“也罢,不屠此寨,又怎降得了青兖诸盗?曹公大敌当前、岌岌可危,如今自保尚且不及,又怎会多出闲情、兵力,与野盗磨耗、周旋?”我怔怔地看着他肩头的鸦鸟,喃喃地嘀咕了数语。他淡淡地“嗯”了一声,似是默认,也不多言。
“记得相书上有写,像你这般的断眉之人福寿短浅、薄情寡义,是无法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我微微一顿,看向了他。但他的表情却依旧悠然、全无变化,只是淡淡地又“嗯”了一声。我叹了口气,情知继续规劝,也不过只是白费口舌罢了。
“若是、若是白饶之子、白濮,能有幸能逃过此劫,还请郭大人高抬贵手、留他性命。”低声下气,还是换来了一声波澜不惊的“嗯”。我幽幽一笑,转而轻道,“若来世还能落入人道,决计不再当甚么天师了。”言及此处,忽然想到了小叔公、想到了儿时颍阴的那段时光……不由地眼圈一红,鼻尖酸楚。赶忙闭上双目、阖住了泪。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只冰冷的手忽而抚过了我的脸,替我轻轻拭泪。我不觉抬眼,却瞧见那郭嘉不知何时站起了身,正专注地看着我的眼、怔怔出神。眸光闪烁,深邃如潭。下一刻,他莞尔大笑,重又将那布团塞入了我的嘴。不屑一顾地撇了撇唇,道:“人说情深不寿、慧极必伤。有时候,或许还是薄情寡义、一视同仁来得好些。”道完了这句便头也不回、转身入了那帐。
“此乃要犯,得重兵看守。不得近身窥视、与她言谈。违令者,斩!”只这一句话,我就被而后赶到的士卒扔进了帐后的柴堆里。三、四个侍卫如门神般立在帐幕前,唯余下一只只裹着草鞋的脚在我的眼前来回晃悠。火影昏暗,兵刃炫目,远处嘈杂,若隐若现。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离开颍川前的那一夜,娘紧紧地握着我的手,生疼生疼、冰凉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