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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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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为重兵看守、想要脱身,并非易事。我挣扎着坐起,藉着柴木轻轻摩挲。无备、乏器之下,那麻绳极难弄断。眼看夜色渐深,却毫无进展,不禁绝望暗生。此刻衣衫单薄,寒风难抵,瑟瑟之下,神智竟渐渐模糊了起来。时而徘徊现实、时而落入幻境。隐隐约约见到了白家寨的方向升腾起了漫天的火光,就好像是吞噬了夜和哭喊的朝阳一般。寨子当是陷落了。帐外偶尔会传来熟悉的人声,或是尖声谩骂、或是叫嚷叹息、或是伏地求饶,大抵和我一样,都是些被生擒了过来的山寨首领。不知是失足阵前,还是为人所卖。虽是瞧不真切,但一条条淤黑的血痕自官军的武具拖沿而出,现在我的跟前、脚边,浓稠斑斓、令人作呕。盘旋四下众多鸦鸟却鸣得欢乐,嘶哑刺耳。
初晓渐透,蹄声、脚步像是骤雨般密集,也不知是归营的追兵、还是曹公的援军。当附近的士卒越来越多、围拢聚集时,我同后来被抓的那几个寨民一起被兵丁连拖带拽地架上了高台——毋庸置疑,是要当众行刑。强了半天,却抵不过那些莽汉的大力。他们言出污秽、欲将我嗤笑,却被我的神情骇退纷纷。缚在高台上,我无心聆听那些官吏们冠冕堂皇的大言,只是在人群中不断搜寻。得幸未见白濮,不过却瞧到了于四!目光相抵的瞬间,我冷冷地冲他展颜一笑,他那意气风发的紫面突然动摇、似是心悸不已。
下一刻,侩子手往我的嘴里灌下了满满一碗烈酒,呛得我眼泪直流、眼目晕眩。盘旋在半空的鸦鸟似是急不可耐、啼叫不绝。大抵是正等着我两脚一蹬,变作它们的美餐吧?我恍然瞧见那鸦鸟的主人正一身茕然、迎风而立,他的背影似曾相识、叫人熟稔……身边的寨民接连断了头,伏尸叩地,鲜血溅了我一身,温热如沸、灼烧心魄。我不忍多看,慢慢闭上了眼。谁知就在这时,突然马蹄声作,就听得有传令大喊道:“令君有令,刀下留人!”
令君?我心下一颤,思绪骤起、急忙抬眼。“尚书令荀大人驾到!”呼喝声起,只见队列两散、兵马毕敬,有一人从容地越过行伍,自营外踱步而入。飞袂流云、华冠若雪,一身杏色卷风带水,两点朱砂斑红似泪。来人,不正是当年颍川、扶我长成,令我念念不忘的小叔公么!
“暮儿?真的是我的暮儿?”他仰起头一眼便瞧见了我。毫不犹豫地快步冲上了高台,松了枷锁、去了捆绳,一把将我揽入了怀里。温暖馨香,转瞬之间仿佛重又回到了儿时、回到了儿时的颍川,“不想真在这儿遇着你了。”
“是小叔公?”我一时恍惚,如了定般痴痴地看着他:面庞如美玉一般无暇、柔和,清雅通透;眼眸似是沉水一般深邃、睿智,空灵如镜。他依旧熏着那好闻的香气、擦着那淡淡的脂粉。只是和颍川那会儿较起来,风华更胜,隐隐中更多了一份沉静、一丝稳重。
“得幸赶及!闻听这一带传出了黄天道天师的消息,我便立时心急火燎、快马加鞭地赶了过来。不曾料到竟能在这儿遇着我的暮儿!”他忽然紧紧地拥着我,轻声呢喃道。指节颤动,竟似激动万分。贪婪地嗅着他发上的熏香味儿,我的泪水仿若决堤了的河,疯狂地涌了出来,怎也止不住。“有文若在,暮儿便不会有事。”小叔公信誓旦旦地慰藉道。
“荀令君,你这是作甚?”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道冷清的声音忽然凭空落下。我这才意识到竟还身处高台、与尸作伴。众目睽睽之下,脸渐羞红、不由地缩到了一旁。但小叔公却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将我整个儿护在了身后。
“奉孝,此子同我有旧。不如看在彧的薄面上,饶她性命。若何?”小叔公说得虽是客气,但言辞之间却有种咄咄逼人的气势,很不寻常。似乎他同这位郭嘉、郭奉孝大人有些不甚相得、争锋相对,也不知这两人以前存过些什么芥蒂。
“令君大人见外了。”那郭嘉打了个哈哈,懒洋洋地讥讽道,“只是此子乃张角之后、天师传人。事关重大,我身为区区军师祭酒,岂有决断之能?非仰仗荀令君大人不可。不过,奉孝倒是未曾料及,名声显赫的颍川荀氏,竟同那黄巾贼党会有、瓜葛,牵连不清。”说道此处,他的嘴角忽然扬起了一抹溢满邪气的笑意。
挑衅之意、溢于言表,小叔公听罢果然脸色不善了起来。“荀某族内之事毋须奉孝挂心。此事文若自会禀明主公,请他再行定夺。”说罢他一把将我抱起,径往向军帐走去,“另借奉孝宝地一用,暮儿这回受了不小的惊吓,需要找个地方静养。”言辞谦谦,却将那郭嘉视若无物。郭嘉低笑了一声,神色间现出了几许复杂。我伏在小叔公的肩头,不由地朝他多看了几眼。
“小叔公,白家寨、遭屠了?”
“嗯。”
“……此番事毕,能送我回颍川么?除此之外,也不知哪还有我的容身之地。”
“暮儿想去哪里都成。”
“暮儿想见娘……”
“嗯。”
闻着淡淡的香气、依着厚实的皮毛,明明还有很多话想对小叔公说的,但枕着他的手臂,絮絮叨叨了半晌,不知不觉地睡去了。自从离了颍阴之后,我还是第一次睡得这般沉、这般踏实,仿佛天底下便再也没有了可以使人忧心的事了。
一觉醒来,已是入夜时分,唇边尚残留着腻腻的甜味儿。睁眼看去,却是灯火盈盈、满目阑珊。见那覆着貂裘的床榻,被我的衣衫带上了的斑驳的血迹、泥痕,由不得心生歉意、暗自忐忑。脸孔上的油彩不知何时被人拭净了,散发垂肩,青丝落额,梳整得一丝不苟。但抹在额前的黄巾,身上的外裳却不见了踪影。我慢慢地坐起了身,见帐里四下无人、便悄然换上了叠在枕边的干净衣饰。那帔大得出奇,料子倒是上好的。此刻罩在我身上,多少现得有些滑稽。一股的暖意淡淡透出,像是在炉火边蕴过似的。不过上头隐隐沾着没药的味儿,不似是小叔公之物。
“天师既已转醒,何不食点甚么,以作充饥?”掀帘入内的,果是郭嘉。四目相交的瞬时,他微微一怔,直愣愣地盯着我、竟兀自失了神。我但觉尴尬,脸颊微热,忍不住低下头轻咳了一声。他这才像是察觉了适才的失态般,肆无忌弹地露出了一副轻佻的神色,言辞不恭地嗤笑道,“难怪荀令君就是抵上性命也要保全于你。想不到,像他这般自命清高、孤芳独赏的谦谦君子,竟也是个、性情中人。”我岂会不知他所言何意。脸色羞红、瞪了他一眼,咬住嘴唇并不答话。他满颜轻佻、洒然一笑,便在几案前落坐了下来。提起酒壶,斟满酒具,递予我手。我摇头不受。他见状毫不介怀,随手将那爵、送回到了自己的唇边。酒染唇齿,目光却在我的身周巡视,游移不定。
酒过半盏,迟迟不见小叔公现身。我心中不稳,忍不住避了郭嘉,四下环顾了起来。他一瞥之下即刻猜透了我的心思,信口轻道:“莫寻了,你的小叔公不在这儿。前沿军务告急,荀令君他已连夜赶回鄄城了。”言辞之间,略着不善。
“小叔公他已经走了?”我心下一沉,不由地皱紧了眉。相聚不到一刻,便匆匆离去,想来定是遇上了什么变故。“是因吕布,还是袁术?”
“不愧是黄天道的天师,果与寻常女子不同。”郭嘉悠然地抿了口醇酒,低声笑道。转口间,绕开了我的质疑,“天师既不受奉孝之酒,不如食些干粮若何?天亮之后,便轮到我等拔寨、启程了。”
“我等?”我惊异不已。他伸手拨了拨灯薪,眼眸衬着火光,辉映成了柔和的橘色。“既有荀令君替你作保,我自然不能取你性命。不过身为张角之后,未接主公授命,亦不能放任你自由离去。如此顾及,便只好劳烦天师、跟郭某走一趟徐州了。”
“此是荀令君之意?”
“他必是认定了我会护你周全。”郭嘉挑了挑眉毛,随口应道。
“皆是因他不知你的本性。”我冷冷白了他一眼,舍了爵、碗,提起酒壶就往嘴里灌去。既知还要往徐州去,倒是不得不觅些餐食了。杜康着腹,热意升腾,果是好受了许多。郭嘉见状,不知道为何忽而大笑了起来,那副开怀的模样儿好似是不谙世事的稚童。见他自包囊翻出干粮,我便不再客套,一番饕餮、狼吞虎咽,尽数塞入了口里。
“如此说来,莫非天师比荀令君更了解奉孝?”他托着下颚似笑非笑地盯着我瞧。我瞪了他一眼,匆匆咽下了嚼到半途的粟块,反诘道:“不晓得跟着你、还能活上多久。不过我却知道,像你这般的恶徒定会遭到报应的。”
“报应?身在此地,何尝不是一种报应?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如今这世道,弱肉强食、无义无道,便是如此。”郭嘉说着若有所思地昂起了头,似是要穿过这厚厚的帷幕透见苍穹一般。断眉赫然,动心怵目。我沉默了半晌,恨恨驳道:“难怪尔等屠城屠村、草菅人命,原是将我们这些流寇、草民皆当做了刍狗、家畜。”
“人说断眉不寿,奉孝也不过是只刍狗罢了。生不知何来,死不知何逝。”他的笑颜里透着几许莫名,几许无奈。我但觉一阵揪心、忐忑难抑。
“只是我并非令君,无需粉以仁义、正道。如此行事,只是为赢得胜局、挪定乾坤罢了。”
“赢得胜局、挪定乾坤?而后换得功名利禄,几世荣华?……可惜寿尽之时,纵七尺之形,也不过是黄土一捧。”我瞧着他额上的断眉,毫不留情地讥讽道。他却只是洒脱一笑、不屑辩驳。和衣就衾、蜷在了榻边,随手灭去油灯,轻道说:“天师还是趁早歇息为好。要知徐州之地,战祸频繁,此行难能安逸。若是拖垮了天师的娇身,令君可又要来寻我兴师问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