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之轮回》六欲浮屠

24、宿命

　　终于走到这一刻，如何称呼眼前的对手，鸠盘神子？还是魔胎剑雪无名？宿命竟这样奇怪，吞佛童子低声笑起来，他其实不想笑的，这一点也不好笑。

　　“何谓宿命？”他曾站在断层的一侧，这样问袭灭天来。

　　黑衣的佛者在断层那头沉默片刻，摇头说：“吾不知何谓宿命，但凡汝能参透的，便不是宿命。”“魔者学识渊博，竟也不知？”吞佛追问。袭灭天来冷笑，然后少见地叹了口气：“问这些有何用？你出生时，可有人问过你是否愿到这世间？宿命总在你不愿时出现，今后也必会不问你之意就让你死。”

　　吞佛童子自嘲地一笑。大战中，他以为鸠盘死了，以为自己再见不到这位朋友。命运却在不可能处转弯，他在感伤和悼念中过了许久，直到所有感情都快被岁月消融时，竟又见到久违的朋友。但自己见了，却又不敢认他。高傲的魔，怎能变得如此软弱？

　　他不是鸠盘神子，陷入意识深海被迫沉睡前，吞佛多次对自己说。

　　杀诫随着一剑封禅在江湖上的行走而不断染血，封印渐渐衰弱下去，吞佛童子越来越多地从沉睡中醒来，待在黑暗中，透过一剑封禅的眼看苦境，也看不再认识他的朋友。

　　一剑封禅与吞佛走遍苦境的山山水水，他们在苦境流连太久，有时甚至让吞佛觉得自己本就是苦境众生之一。苦境大地碧草如芸，缤纷野花开遍四野；夏夜里月落星沉，朝阳跃出云海，秋日的澄澈碧空中，一行鸿雁振翅而去；到了冬天，白雪簌簌，风中送来红梅的香气。吞佛一阵失神，似乎连魔界也忘记了……

　　“……我喜欢梅花。”剑雪说过。

　　鸠盘也喜欢，他以前去过苦境，回来后告诉我的。

　　一种又苦又重的东西慢慢弥漫吞佛的心房——再不愿承认，也不得不对命运低头。他的确是鸠盘神子，是自己的朋友。即便他不再是魔，不再记得生前之事，但他的本质是不会变的。与剑雪并肩而行，游历江湖，吞佛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在魔界的日子，他和鸠盘神子曾走遍魔界的每一处，一边磨练武学，一边增长见识。如今想来，他们似乎不是走在静默前行的时光里，而是两个命运的迷途者，不慎跌入了颠倒的轮回。过去竟在他们之间重演了——那一夜，在南海上，当他听剑雪说“这样也很好”时，立刻想起鸠盘也曾说过同样的话。他说自己无所谓当魔界的异类，只要有朋友，这样也很好。

　　你不再是你，我不再是我？吾友鸠盘，你还是你，我也还是我。

　　苦境的风景，他们一起看过；浴血的战斗，他们一起经过；漫长的追寻，他们一起走过；就连彷徨在心底的秘密，和对过去未来的苦痛，也一起倾诉、彼此分享过。然而，宿命没有道理可言，它总在你万分不愿时到来，强迫你面对最不堪的结局。

　　为什么偏偏是自己肩负着开启魔界封印的重任？为什么偏偏要魔胎之血，才能开启封印？为什么世上那么多人，兜兜转转，百折千回，最后却偏偏是自己唯一的朋友，成为了这个魔胎？

　　风簌簌而过，满地衰草，云层厚得似乎快坠下来，要下雨了。

　　剑雪与吞佛童子默默对视，枯黄落叶在两人间飞舞，仿若送葬的冥信，萧瑟死寂。剑雪视线忽而模糊，眼前人似乎化成了自己的朋友，他心头一痛，幻象消失了，眼前只有吞佛童子。

　　“……故事，该落幕了。”剑雪对吞佛，又似对自己说。

　　吞佛童子一笑，冷峻面容上带着残酷与心机，手腕轻扬，魔火腾空而起，照亮森森黑夜：“剑邪魔胎，今日终止。”

　　“虚名吾不在乎。”剑雪接住一抹烟火，看它在自己手中幻灭，昂首坦然道：“剑邪的存在，只为阻止你！”

　　“哼。”吞佛童子闻言冷笑：“为我？你是为我，还是为他——一剑封禅？”

　　“不同吗？”剑雪不愿同吞佛童子讨论这个话题。前尘往事早已渺如云烟，黑莲孕化的魔胎不再记得自己曾是鸠盘，不再记得与魔的友情，他眼中没有吞佛童子，只有他的朋友一剑封禅。

　　“哈，不同吗？”吞佛心中不知是悲是喜，不同吗？他也问自己，如果不同，为何自己处处在他身上看到旧友的影子；如果相同，为何友情最终走到这一步？“……同一个人，你能拆分感情的分垒吗？！”这到底是在问对方，还是在问自己？吞佛已无法分辨，他扭过头，不愿被剑雪看到自己眼中刹那的失神。

　　沉闷雷声划过天际，雨开始落下来。对峙的两人终于出手，吞佛童子杀诫出手，魔焰翻腾，剑招直取剑雪。剑雪闪身后退，却不出剑，只以守为攻，吞佛步步紧逼，剑去之势迅如流星，间不容发，让人毫无喘息之隙，很快，剑雪已不能再退，危急间，手中光华一闪，莲滫腾跃而出，湛蓝冰晶迸射，寒气袭人。
　　凶残的杀招，狂嚣的魔焰，眼前再难觅朋友身影，只余残忍的魔，剑雪心中伤痛，紧握莲滫挡下吞佛剑招：“你我原来，早已身在无间！”

　　无间，最苦难的地狱……吞佛心中一动，忽然想起多年前，自己初次见鸠盘修习佛理时，曾不解地问他：“你我皆为魔，血腥杀戮迟早是家常便饭，你看这些因果循环之理有什么用？”

　　“早入无间，亦是早日解脱。”鸠盘神子一笑：“无间者，地狱之底也，罪大恶极之人便会堕入其中。既然你我迟早都要去，早日知晓是什么光景也不错啊。”当时，自己闻言大为摇头，心里却暗暗佩服他的坦然。原来，这不是玩笑话……你我现在，果然堕入了无间，吾友鸠盘。吞佛看着剑雪，莲滫在他手中如行云流水，剑身周围闪动着澄澈的灵光。

　　心中愈痛，吞佛脸上却笑得越发狂傲，周身魔气大炽，手中杀诫势如雷霆，滔滔烈焰朝剑雪扑去：“飞蛾扑火的结果，你可知晓？！”剑雪不语，莲滫卷着冰峰呼啸而来。瓢泼大雨从天而降，地面魔火熊熊，吞佛想起了道魔大战开始的那一天，他和鸠盘的友情就在那时嘎然而止。

　　旧情如梦，再难回首，义字两断，故人无言。风雨如晦，夜色苍茫，天地尽罩无边雨帘中，两人已斗数百回合，剑如闪电，怒卷风雷，烈焰与冰雪迸射在刀锋，激起血花飞溅。今生唯一的朋友，如今只剩下生死之战，雪地梅林中那一曲鹊桥仙，险恶江湖上无数次携手御敌，赠名之义、交心之情，都已是不可碰触，也再不能回头的过去。

　　吞佛杀意渐浓，剑走偏锋，招招直取剑雪要害，剑雪也不再容情，铿然回击。时间渐渐过去，已在常年战斗中被血腥磨蚀的杀诫开始显出颓势，剑身上出现了裂口……

　　“剑者无悔！”剑雪眼中闪过诀别的痛，湛蓝灵光直冲九霄。吞佛面无表情，杀诫红光大盛，以滔滔怒焰相迎。

　　最后一击，让一切结束吧。再见了，朋友！

　　轰然巨响中，天际豪雨逆转，四野尽为之颤抖……风烟散去，吞佛手中握着折断的杀诫，脸上却露一抹微笑，看着自己胸前，莲滫已穿过了他的胸口，温热的鲜血汩汩而下，浸入脚下的大地。

　　剑雪的眼泪流下来。朋友身体的温度，热血的温度，剑锋穿过皮肤，剖开肌肉、砍断骨头，搅碎骨髓的感觉，都一一透过莲滫传到他手上……

　　当啷一声，杀诫坠地。吞佛童子努力朝剑雪露出一抹微笑，再次变成一剑封禅，他身子微晃，慢慢倒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