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之轮回》六欲浮屠

21、自我

　　吞佛童子在意识的深海中沉睡。黑暗笼罩在他周围，没有光，也没有一点声音，这片黑暗中除了沉默的意识一无所有。他像被紧紧包裹在宇宙中等待新生的星球，又像漂流海中的残骸，在漆黑空间中起伏，没有方向，也忘记了时间。长久之后，吞佛童子从沉睡中醒来，混沌的思绪慢慢聚拢，他渐渐回忆起一切，包括自己为何会被困在此处。

　　这里并非有形的囚笼，而是无形的禁锢，这是他自身意识深处被闭锁的人格沉睡之处。虽从沉睡中醒来，吞佛童子却无法突破四周强大的封锁，只能继续沉溺在黑暗里。懊恼与悔恨时常冲击着他，让他陷入难抑的焦虑。落到这种地步，如何还能承担战神之名？在魔界时，女后与师尊明明不止一次地叮嘱过自己：当心苦境的僧人。

　　自己还是太轻敌了，吞佛童子想。

　　惨烈的光景清晰刻在他脑中，玄宗与圣域在大战最后时刻爆出的力量让魔界功亏一篑。魔君身亡，异度魔界全体被封入异空间，绝大多数魔将都耗尽魔力并陷入沉睡，曾繁华鼎盛的异度魔界一片凋敝。最糟糕的是，经此大战，本就岌岌可危的魔龙颈骨终于彻底折断了。

　　魔界一片混乱，断层的出现让毁灭的气息笼罩在每个人头顶，袭灭天来就是在此时进入魔界统治者眼中的。魔界厌恶来历不明的非魔者，袭灭天来虽是魔，但他并不属于异度魔界。他随着道魔大战结束的火雨冲入魔界，对他的到来，几乎所有的魔都表示出复杂的反感——他太强大，太危险。在银煌朱武、异度魔君相继身亡，阎魔旱魃陷入沉睡的现在，袭灭天来这个外来者的实力已凌驾在所有异度魔界原住民之上，带给众人浓浓阴影与不安，嫉妒像野草一样疯长，异度魔界上下都叫嚣着要将他赶出去。

　　吞佛童子没有参加这场争论，出身、血统从不在他的心中占据太重要的分量。不仅如此，他还成为第一个对袭灭天来表示出友善的魔。有人私下劝他，不要同这来历不明的魔走太近。据说，曾有人在大战中见到一位与这魔长得一模一样的佛者，他强大的威能几乎震动了整个异度魔界，而袭灭天来也来自封云山，来自那场大战。

　　“魔的荣耀来自力量，魔的骄傲来自傲骨，血统并不代表任何优劣。”

　　面对女后询问他对袭灭天来的看法，吞佛童子如是说。女后思索片刻，点了点头：“吾亦决定收留他在魔界，他说，愿为吾等拉住断层。”说这话时，奇特的神色从女后脸上一闪而过，吞佛童子没有漏过这个瞬间，但他看不懂。

　　之后许多年，在封闭的异度魔界，吞佛童子渡过了自己有生以来最为安稳平和的日子，袭灭天来成了他的师尊。但袭灭天来说：“指导你的武学，只是吾出于兴趣，你无须以师徒之礼待之。”吞佛童子一笑，当下改口唤他魔者。

　　魔者教导了吞佛童子很多东西，第一次发现吞佛对佛法有过研究时，他表示出不小的诧异。当年见鸠盘神子喜欢研习佛法，我也跟着他看了一些。吞佛童子犹豫一下，说：鸠盘……是吾在魔界的第一个朋友。

　　袭灭天来点点头，什么也没说，但此后，他时常会在为吞佛童子指点武学的闲暇谈起佛法。他脑中保留着一步莲华的所有记忆与思想，浩如烟海的经卷早已烂熟于心，信手拈来，随口点拨，已叫吞佛童子受益良多。但袭灭天来总是点到为止，更从不与吞佛童子辩佛，因他自己是不信这些的。说得越多，他对佛法与生俱来的质疑与反叛就越重，对一步莲华刻骨的憎恶在心底翻腾，身受极刑，修炼阿兰圣印的伤痛仿佛燃烧起来，时时提醒着他——佛魔不容的存在。

　　再次挣脱黑暗意识的封锁，从沉睡中醒来的吞佛童子，有些沮丧地回忆起自己失败的瞬间。那一天，夕阳西下，初涉苦境不久的他遇见了一名佛者。

　　“吾名一莲托生。”这位僧人面上挂着微笑，毫不畏惧地朝他走来：“观汝之气息，不似我苦境中人，汝来自何处？”

　　“……无间。”吞佛童子暗暗提高警惕，这僧人的实力，似乎深不可测。

　　“无间？”一莲托生点点头，笑道：“佛家之无间者，地狱也。观汝之容色、气息，这无间大大不妙……”

　　“哦。”吞佛童子尚有重任在身，不欲与他多言，正要离去，忽闻一莲托生道：“吾想明白，为何异度魔界之人会再度现身苦境，或者说……汝与普通的异度之魔有所不同？”

　　华丽耀眼的光辉从夕阳中喷薄而出，给万物镀上一层金红。吞佛童子的红发飞扬在黑夜前最后的光芒里，耀眼得几乎要燃烧起来。他盯着一莲托生，冰冷话语逸出唇边：“大师既知异度魔界，就请指教了……”

　　朱厌斜逸，魔火腾跃在吞佛童子身周——“风火雷击！”

　　一莲托生微笑，手中光华一闪，一柄剑已握在手中：“记住了，此剑名为杀诫。”

　　夕阳下，剑锋化作光芒的网，两人激斗数十回合，难分胜负，吞佛童子感觉自己面对着一个深不可测的敌人，一莲托生的实力不仅超过他的想象，似乎对自己还很了解。这样的挑战让吞佛童子兴奋，越发投入，纯粹的战斗快感流动在魔的血脉中，他嘴角渐渐挂上笑意。

　　忽然，一莲托生跳出战圈，朝他笑道：“有趣，吾已多年不曾动武，今日得遇对手，实为平生乐事。还不知朋友你的尊号，该如何称呼？”

　　“吞佛童子。”吞佛淡淡一笑。作为武者，得遇一场棋逢对手、酣畅淋漓的的切磋，确是人生乐事。毫无疑问，眼前神秘的一莲托生，是他多年来仅见的好对手。

　　“吞佛童子，一莲托生有礼了。吾等既为切磋，再加点乐趣如何”

　　“哦？”吞佛童子一楞，他历来在战场上奔走，刺刀见红，取人性命。单纯与人切磋的经历并不多，不由问道：“何种乐趣？”

　　“你我换剑而战，如何？”一莲托生一笑，手捧杀诫走来。

　　换武器？吞佛童子一愣，未想到他会提出这个建议，短暂犹豫中，杀诫已递到他面前，听一莲托生道：“寻常切磋，未免无趣，吾之杀诫带有佛气，汝之武器带有魔气，皆不适用。易而使之，岂不更能看出高下？”

　　有趣。吞佛童子一笑，与一莲托生这般对手过招实在痛快，方才一番交手让他意犹未尽。考虑一下，他缓缓伸手递出朱厌，同时接过了杀诫。

　　然后……

　　吞佛童子已无法回忆起当他接过剑的刹那发生了什么，似乎经历一场沉甸甸的噩梦，当他终于从黑暗的意识深渊复苏时，时间已过去很久。吞佛童子明白自己中计了，那把杀诫上附着的魔力与封印将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

　　他叫一剑封禅。

　　吞佛童子花了不少功夫，终于能透析这片黑暗。他透过一剑封禅的心与眼，在黑暗中被动凝视着现实中的一切。当然，更多时候，他在封印强大的力量下被迫陷入沉睡：只要一剑封禅握住杀诫，剑中圣气就压得吞佛童子喘不过气来，像溺亡在深深的海底。

　　现在，他正透过一剑封禅的眼睛看着现实中的世界。这是苦境一个静谧的初夏，旷野中，密密匝匝的荒草长到人的膝盖，今晚的月亮很圆，青白色月光下，一切显得宁静而幽远。夜色中，有一人从远处行来，他的脚步轻松平稳，呼吸规律悠长，轻灵挺拔的身影沐浴在银亮月光中，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一剑封禅停下脚步，提高警惕。

　　吞佛童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他看到了鸠盘神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