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3、掘墓人 ...
-
秦二叔公一直好奇怪地看着余爷和厚朴,他想,我老早以前怎么就没看出来呢?
“啪”地一拍大腿,他想起来了,余爷卧室的隔壁,还有一张床,床前摆着余太太的绣架,他原本以为厚朴或者睡客房,或者睡余爷隔壁,却原来,这两人搂一个被窝睡觉呢,倒把余太太给赶去了隔壁。
那余太太能不跟着别的男人私奔吗?
余太太是个好太太,她还就喜欢年纪大一点的,估计小的时候她爹不疼爱她,是以又找了个比余爷年纪还大的老邢,要不怎么看都是小葛模样更清俊一些。
这余爷真是的,就不能委屈一下,先让余太太怀上个一男半女的,女人有了念想,也不会动了私奔的心思。要不然,怎么能便宜了老邢那个东西,不过老邢似乎是个人物,那日本军官一看到他就如临大敌,也是个干大事的男人,自古美人爱英雄,余太太算是找到了如意郎君。
可是余爷呢?
他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得跟余爷谈一谈,做一做思想工作。
可是这个话,还真不好意思开口,不是劝他再说媳妇那么简单,于是秦二叔公就早早晚晚地瞧着余爷,指望他有一天说:“二叔公,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你这么瞧着我,我怪不自在的。”
可是余爷好像完全将这饱含深意的目光忽略了,甚至厚朴都拉了拉余爷,道:“秦二叔公怎么老是这样瞧着你,也瞧我,他是不是看出什么来?”
余爷笑:“你别理他就是了。”
莲生也道:“秦二叔公,你干嘛老这样瞧你们家余爷?你瞧余爷倒罢了,你瞧我哥干嘛,好像他们背着你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秦二叔公“哼”一声,“你管不了这个事。”他想,厚朴都有后了,莲生要怎么管?长兄如父,她这个妹妹也插手不来。余爷跟着厚朴,可不就是吃大亏了,他还没有子嗣呢。
可惜余爷仍然不给秦二叔公说话的机会,后来更重要的生计问题困扰着大家,秦二叔公就更没机会说了。
过几个村镇,莲生用包袱里的银元铜板换得了一些粮食,才算熬过最艰难的时期。到了大年三十那晚,八个人经过一个小村的时候,莲生去敲一家农户的门,照例女人出面来敲门,屋里的人会放心来应,这一次,却遭到了拒绝。
里面的人道:“求求你们了,让咱家过个安生年吧,年前村子里抓去了几个男人,说是犯了通敌的罪,就是过路的瘸子给了口番薯吃,就这样给砍了头。走吧,我们不开门的,不去报告已经很好了,走吧走吧。”
没有办法,八个人只好找到一处无人的小柴房,缩头缩脑,互相依靠,饿着肚子挨过大年夜。
淮山道:“阿宾,我想吃烧饼,你还有烧饼吗?”
阿宾道:“你不是嫌干吗?”
淮山道:“干了可以吃点雪。”
阿宾道:“你吃雪吧,没有烧饼了。”
厚朴阻止,“空肚子吃雪,会吃坏肚子的。”
淮山哭哭啼啼,“爹,我饿!”
余爷安慰淮山,“乖,明天带你去吃野兔!”
淮山一边念叨野兔,一边迷迷糊糊睡过去了,但是也睡不安稳,时不时要翘起脑袋哭着说饿。
他们翻山越岭地走了几天,一路吃野味,挖芭蕉树根果腹,直到在一个不知名的小站附近,看到一辆因为被炸断了铁轨而临时停下的火车。余爷去交涉一番,花了几个银元,护车的士兵便收了钱放他们上了没有车顶的货车车厢,跟一群来自四面八方来的难民挤了一路。
中途莲生要解手,憋得都快哭出来,男人们倒是方便,爬上去裤头一解,迎风而尿,可是莲生是龙家大小姐,她丢不起那个人,厚朴于是陪她一起憋着。到站停车,莲生就跳下去跑到远处的草丛里方便,那些脏兮兮的男人们还嘻嘻笑,说着满嘴的贱话,厚朴差点跟他们打起来。
莲生一边整理衣服,一边回到车上,道:“国难当头,有些个身强力壮的,就是有功夫在这里笑话女人光屁股,也不去扛枪打仗,真是白长了裆里那杆枪!”
一句话说的那些男人气得直翻白眼。
火车又开动起来,树丛里跑出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追着火车疯跑,没跑几步就一头栽倒了,她趴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火车道转弯,厚朴探头去看,很快什么也看不见了。
没一会儿,不远处的车厢里传出孩子尖利的哭叫声,不断喊着“妈——”哭声持续了很久,厚朴心有戚戚焉,把淮山紧紧地抱在怀里。
列车停在又一个县城的时候,护车的士兵把难民统统轰下了车,据说有一支部队过来了,士兵们将被运去某个地方打仗。
厚朴沿着车厢找过去,想看看刚刚那个哭着找妈妈的孩子,但是附近都没看到落单的孩子,大概早有好心人把他抱走了。
莲生对淮山道:“刚刚那个哭鼻子的小娃娃,已经被拐走卖掉了。你可给我小心了,不许离开你爹还有我!”
淮山吓得紧紧揪住了她的衣角,又喊厚朴,“哎呀爹啊,你快过来啊!不然我要被拐走了。”
他们离开火车站,到了一处新的地界,一问之下,说是顾王庄。八个人已经精疲力竭,不管是什么王的庄,若没有战乱,没有日本兵,那就暂时安顿下来吧。
在顾王庄租了一处大杂院,才住到开春,油菜花刚刚结了荚,前头的战火又烧过来了。看来顾王庄是个交通要道,兵家必争之地,余爷只好带领大家再次往后方逃难,计划一口气逃到重庆去,他们救了国军的司令员,也算大功一件,兴许能找个落脚的地方。
刚刚拖人送钱地弄到了火车票,前方传来消息,说是日本飞机把铁路炸得不成样子,交通又断了。
没办法,只能用脚走。
几个大人轮流背着淮山,一起往西行进,村庄旁的田地里,如今已经荒芜不堪,油菜花被压得七倒八歪,不像是会有人来收割了,麦子刚刚冒芒,还没结实,就已经被过路人捋下来生嚼了。淮山瞪大眼睛去看,用手指指,道:“爹,我看见死人了。”
厚朴回头,看见田里有一些死去的国军士兵,就那样或躺或趴,残缺不全地倒毙在路边,看那些肢体,有些是打仗的时候被炮火轰的,有一些则是被野狗刨的,尸体被日晒雨淋过,泛出黑色,眼眶的地方已经凹陷,很快要成两个大洞,绿头苍蝇嗡嗡飞着,在鼻孔内进出。
他捂住了淮山的眼睛,“别看了。”
大家继续往前走。
到了一个山坳前,一支国军队伍迎面而来,他们也看到了那些路边的尸首,有的人一直回头去看,有的人故意装着没看见,有的人似乎满不在乎,只一脸的麻木。
一个显然是新兵蛋子的孩子,对着旁边催促快速行军的长官道:“排长,你说俺死了,有人给挖坑埋不?”
排长骂:“你放心,你死了我一定给你埋,我跟你埋一个坑里,好不好?”
新兵蛋子“嘿嘿”笑了。
“快走快走!”
余爷带着大家给当兵的让开了道,队伍太长,他们也不好只是站着等,就缓缓沿着道边田埂往前走,走着走着,就见队伍的另一边,有个人正在田地里挥舞铁锹。
路过的士兵们也都看见了。
那个人,穿了一身白色短打,正热火朝天的刨坑挖土,挖好一个坑,他就把两三具尸体拖进坑里填土埋上。他挖的坑,方方正正,每个士兵摆放得整整齐齐,哪怕缺胳膊少腿,他也尽量找些残肢给拼凑起来。在他身后长长的一段距离内,已经有不少长卵形的土丘,每个土丘前面,还竖了木板,虽然简陋,好歹是货真价实的墓碑。
厚朴第一个走了过去,没有铁锹,他帮着把还没竖起来的木板插好,用土固定,然后余爷也走了过去,他见那人拖动尸体很费力,就帮着去抬两条腿。
阿宾和林三跟着上前帮忙,水根爱干净,起初有些不乐意,但是连秦二叔公和莲生都过去帮忙了,他也就捏着鼻子走过去了。
厚朴对淮山指指一处高地,“你站那里,别过来。”
路过的国军士兵纷纷回头来看,他们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是眼睛里显然是有了不一样的色彩,连那些最表情麻木的老兵,目光都变得柔和一些了。
有了那么多人的帮忙,挖坑填土这件事果然快了很多。
“你是哪里人?当兵的?你怎么不跟他们一起?”秦二叔公问那个掘墓人。
掘墓人挥舞铁锹,干得热火朝天,他好像非常专注于手里的事情,对秦二叔公的问话充耳不闻。
秦二叔公道:“小兄弟,你叫什么?”
掘墓人还是置若罔闻。
秦二叔公努力让自己的北平官话显得标准,锲而不舍地问:“兄弟,你要是一个人,不如跟我们一起吧?”
掘墓人没抬头,也没停下。
秦二叔公摊手,“看来是个哑巴。”他走过去,在掘墓人跟前挥舞了几下手,想吸引对方的注意力,结果掘墓人推开他的手,低声道:“小心打到头。”
一铁锹铲下来,秦二叔公忙不迭躲开飞溅的土石,“哎,你能说话,那怎么不吭气啊?小兄弟,你倒是说话啊?”
厚朴看见旁边还放着凿石头的铁钎,就拿起来勉强用了,虽然挖坑不趁手,但是一钎子下去,有一个又尖又深的洞,洞和洞并排,就成了一条线,挖起来就容易多了,甚至可以上手来刨。
余爷跟他合作着挖好了一个坑,厚朴回头,看见一个日本兵的尸体离得最近,就过去准备拖。哪里晓得刚刚要上手,掘墓人突然跑上前怒吼:“滚开!”
要不是余爷眼疾手快,厚朴这就要挨一铁锹的揍了。
秦二叔公道:“哎,哎,哎,你这人怎么这样,我们帮你呢。”
掘墓人赶开了厚朴,又回去继续挖他的坑。
厚朴也回到了自己挖的那个坑边,他弯腰第二次想去搬动尸体,结果掘墓人火冒三丈,轮起铁锹就要追着他打,秦二叔公大叫:“是个傻子,是个傻子!”
“你才是个傻X!”掘墓人“啐”了一口,“日本人,烂在地里都嫌脏!”
厚朴好言相劝,“可是就这样晾着,又是春天,容易发瘟疫。”
掘墓人把铁锹往地上一插,立得像一杆标枪一样笔直,他雷霆万钧地发着脾气,“你要敢埋他,我就毙了你。”
秦二叔公摇头,“好凶蛮的傻子,啧啧,这口气,活似个军阀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