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公路飞行

34、四傻

　　厚朴见那掘墓人这样凶悍凌厉，也不敢再说埋日本人的话，他将附近的国军士兵尸体拖到了坑里，然后掩埋。
　　掘墓人这才罢休，不过这个人当真干脆，也没有一个劲儿数落别人的不是，还跟刚刚那样，埋头苦干起来。
　　渐渐日头西斜，掘墓人把他的铁锹，铁钎还有一把大石头锤子，三样工具用麻绳绑好了，扛上肩头，慢慢往回走。
　　这挖坑埋尸的工作在一天之内显然是完不成了的，要继续逃难，还是留下来先帮一帮这个古怪的掘墓人？余爷认为反正天色不早，先找个地方歇息，顺便跟掘墓人打听打听战况。他们便跟随掘墓人到了他歇息的地方。
　　走到天擦黑的时候，掘墓人进了一处荒村，厚朴原本以为是村里的人全部逃难去了，却在村口的地方，看见一片山前空地上，竖满了一个个横七竖八的墓碑，碑下或大或小的坟包，看样子一村的人全给屠了，这些坟可能就是掘墓人修的。在夜色中看到这样一幕，加上下午挖坑埋尸留在身上的味道，空气中的油菜花香显得异常诡异，似乎一直隐隐约约夹杂着尸体的腥臭味。
　　厚朴问掘墓人，“你住这里的？这些都是跟你同村的？”
　　掘墓人冷冷地道：“不是同一村的，也是同一乡的，不是同一乡的，也是同一省的，不是同一省的，至少也是同一国的，同胞罹难，能任凭他们曝尸荒野？”
　　余爷觉得掘墓人有点名堂，一个山野村夫，断断说不出这样的话来，即便厚朴，也未必，便道：“兄弟是哪里人？”
　　“忘了。”掘墓人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咕嘟咕嘟喝着，又问：“你们有东西吃吗？”
　　厚朴道：“带了些干粮的。”
　　“干粮带着路上吃吧，你们施予援手，这顿算我请。”掘墓人从柴房的一口缸里掏出一些米，加上玉米、豆子，也不淘洗，直接倒进锅里，加了水，预备烧满满一大锅稀粥。
　　掘墓人也并非什么都擅长，他蹲到灶口点火时，怎么也点不着洋火擦，好容易点着了，还让烟熏了个眼泪汪汪。秦二叔公赶紧上前去帮忙，把生火做饭的活计揽了下来。
　　余爷和厚朴他们在客堂间里或坐或站，加一个孩子，满满当当一屋子人，掘墓人也不跟他们客气，搬了一条小板凳，坐到门口去。
　　余爷接上了刚刚的话头，与他攀谈起来，“兄弟贵姓？”
　　“忘了。”掘墓人目光呆滞，表情冷漠。
　　余爷讨了个没趣，并不气馁，继续问道：“怎么会忘了？”
　　“我大概是个当兵的，是当地的村民救了我，又把我藏了起来。我让炮弹轰了脑袋，身上还有枪伤，捡回一条命的时候，就什么都不记得了。等我好了，那一片地方都沦陷了，我不当亡国奴，就往南逃，我加入了一支国军队伍，第一个晚上就打没了，我从尸体堆里出来，就继续往南走，后来看到沿途很多的尸首，有当兵的，也有老百姓的，我就帮着收殓。有时候铁路被日本人炸断了，我就去修铁路，我还是想当兵，但是我脑子不好使，记性差，中间陆陆续续打过几次仗，我都不记得了。我准备去郑州……不对，郑州好像已经沦陷了。还得去南京，跟中央政府那帮人联手才行，阎老西手里还有点兵，不过我看他不像真心要打的样子，这个人我不信任。”掘墓人低头掰手指算起来，口气很大，一副运筹帷幄的大将之才，但是那些话简直颠三倒四，让人笑掉大牙，因为南京早就沦陷，而他似乎一直活在北平刚刚陷落的那一年里。
　　“可是，中央政府都逃到重庆去了，半个中国都丢了。”厚朴好心告诉他。
　　掘墓人目光一凛，喝道：“放屁，我中华大地岂容日本人染指，逃？宁可战败，怎可逃亡？给我向全国发通电，我要宣布独立！”
　　“噗嗤！”莲生终于忍不住笑起来，“果然是个傻子！”
　　掘墓人看了看一屋子的人，厚朴以为他又要生气发怒，谁知道他反而和颜悦色起来，“你们怎么在我家里？”
　　余爷道：“我们刚刚跟你来的。”
　　掘墓人一脸伤心难过，“为什么跟着我？别跟着我，我只能带着你们送死，我是个没用的东西。”
　　余爷道：“兄弟，我们不跟着你了，你跟着我们吧。”
　　掘墓人很茫然，“为什么？”
　　“你脑子都不好使了，我怕你见了日本人就冲上去跟人家打，这不是找死吗？”
　　掘墓人摇头，“我没那么傻，我要回去带部队一起打。”
　　余爷现在有点明白了，他这样傻，部队当然不肯要他，大家一起埋伏起来的时候，他第一个跳起来打枪，一边喊着“冲啊”，那不是开玩笑的。
　　余爷又跟掘墓人颠三倒四地聊了很多，最终也没问出个什么来，只约摸知道他在家排行老四，以前生活应该是很阔绰的，倒不是他口气很大，动不动要和北面的冯玉祥，西面的阎锡山，南面的蒋中正联合抗日，而是举手投足间，总有一股子大少爷的派头。
　　大家吃过饭，又聊了一阵局势。淮山别出心裁，称呼掘墓人为四傻，掘墓人也不生气，回味来去，竟然自嘲似的笑了笑。
　　于是，他的名字就真的成了四傻。
　　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的时候，四傻就扛了他的那一套工具，出门去挖坑埋尸首了，大家又忙了半日，总算把附近的国军遗骸全部安置妥当。
　　厚朴又动起了心思，他多挖了一个大坑，想把那少数几具日本人的尸体也埋了，当然他此举遭到了四傻的追打。四傻举着铁锹一直追出了三里地，厚朴简直跑得要岔了气，林阿三上来抢过四傻的铁锹，才算没有酿出惨剧。
　　余爷在后面，跟阿宾、水根他们，就乘机把日本人也埋了。
　　这天吃晚饭的时候，四傻还要来揍厚朴，余爷就帮着挡，结果挨了四傻的拳脚。厚朴这下也动了气，要跟四傻干架，两个人扭抱在一起，余爷上前，三两下把人扯开，照着四傻“咣咣咣”几下，把人揍老实了。
　　四傻有一股子蛮力，而且是个练家子，但是他打架很讲套路，都是军中练习的那一套，余爷就不一样了，余爷打架不讲套路，只讲求“快、狠、准”，最后四傻被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淮山站在高处拍手：“干爹真厉害！干爹真厉害！”
　　四傻从地上起来，突然就把厚朴埋日本人的事情忘了，他抱拳向着余爷道：“我打架少有输的时候，佩服佩服，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余爷笑：“我说了，你记得住吗？”
　　“我一定努力记住。”
　　余爷指指厚朴，“那他叫什么？”
　　四傻搔着头皮，“我想想，好像……是叫黄连？”
　　淮山乐得滚倒在地上，“哈哈，真是个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