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城池》淮河以南

9、第九章

　　半分钟后，林清华忽然停了下来。“先做饭，然后吃饭。”
　　表面上看是他叫停，实际是因为，想想精神不济，兴味全无。
　　林清华一边穿衣服一边担忧地道：“我送你去医院吧。”想想摇头：“我只是饿了。”林清华笑笑，转身去厨房，到厨房门口又转过头来，“想想，过段时间我们找个地方度假吧，我们蜜月还没度呢。”
　　想想一愣，“好啊，等你有空。”

　　林清华转进厨房后，想想脑中还在想他刚才的表白。
　　之所以表白，有两个原因：一、情之所至；二、自欺欺人。
　　想想不否认前一种可能，可她在肯定前一种可能的同时，相信第二种可能。在情感受到挫折时，对她说我爱你，告诉她，更告诉他自己。
　　想到这里，她没再往下想。
　　虽然在刚才，她的身体已经先一步作出判断，但在她能独立思考的时候，比起主观臆断，她更相信事实。哪怕日后摆在她面前的事实如铁一般冰冷，她也不情愿让自己活在假象当中。和大多数女人一样，她爱安定，但她爱的是尘埃落定的安定，而非人为架构的幻象。

　　林清华偶尔下厨，速度虽然不济，但质量尚可。想想连日来一直胃口不佳，这顿晚餐竟吃得十分尽兴。
　　搁下筷子，她略一沉吟，问：“你什么时候才有空？”
　　林清华还没吃完，夹菜的手停在半空中，忽然狡黠一笑：“不急，你先想想我们去哪玩。”
　　想想一愣，随即呕血，“我和你说正事呢。有空陪我去拜访两位长辈。”
　　林清华抽回手，放下筷子，“有空，任何时候都有空。”
　　他表情郑重，倒让想想不知道如何说下去了。吃饭前，她一个人窝在沙发上，想了好一段话。要如何将她的过去对林清华做个简短的介绍，如何将陆家人引出来才不至于太突兀，要不要提她和陆涛之间的婚约，要不要提江东，这些她都好好做了下统筹。可眼下，她竟将她要说的话忘了个七七八八，不晓得该先说什么了。

　　“你最近不是很忙么？你同学的事情还没处理好吧？”她不确定地道。
　　“夫人的事什么时候都是大事，其他任何事都要往后排。”他笑道，“长辈？很重要的人吗？”
　　“嗯。”她点头，心中想着措辞，“我爸爸生前的挚友。我们陆总你知道的，他的父母。”
　　林清华微微点头，示意她说下去。
　　“我爸爸是车祸去世的，他走后，我妈妈不会经商，将我从美国叫回来，其实我也不会，我们只能摸索着往前走。我后来知道，爸爸会出意外，很大的原因在于，他那阵状态非常糟糕，公司财务在那时候出了问题。他一走，公司更加动荡……”
　　林清华一直在等，等她对他诉说她的过去，在今晚，如此平淡无奇的日子，她静静地诉说，他认真地倾听。想想忽然停了下来，林清华望着她，她脸上没有太强烈的神情，只有眉头微微蹙着，如果非要给她的情绪做个界定，她脸上呈现出的，不是悲戚，是无奈。
　　可下一秒她抬起眼眸时，林清华却蓦地察觉出一种彻骨的寒意在身上蔓延，她平素带着些茫然的眼睛里，此刻因为沉痛而显得深邃异常，一眼望不到尽头，乌黑的瞳孔中泛出的光，像是从幽冥地狱里透出来。这种情绪，不是单单“痛楚”二字就能形容的。

　　他清楚明白地知道，她曾经经历过一场惊天巨变。从来没有哪个女孩子——哪怕生来就有股子镇定气的女孩子——会如她这般沉静，沉静到仿佛早已看清自己苍老凋零的模样。他曾经在某个清晨悠悠转醒时感慨，古人之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境界，就是他老婆的模样。这般境界，靠得绝不是苦心修炼，而是重锤掷地的敲打。
　　怎样的敲打呢？无非是生离死别、动乱离散这样的人间惨剧，他一大老爷们，对平复创伤这种事，又有何俱之？
　　他却没那么勇敢。在她对他说曾经很怕死时，他第一时间反应出她的所指，可他却将她的话绕开。她的过去，于她，是不忍卒看的，于他，同样如此。

　　他下意识想阻止她说下去，作出的反应却是，伸手找到她的手，握在掌心，用无声的慰藉鼓励她继续往下说。
　　想想的手在林清华掌心微微握拳，又缓缓松开，这个习惯动作能让她心情快速地平复下来。“很多家族企业都有一个共同的问题，就是内耗。已经是一团乱，我的两个伯伯还在那时候闹着分家，也不顾我爸爸刚走，尸骨未寒。他们当我和妈妈是外人，妈妈气不过，非要和他们争，哪怕最后一拍两散一无所有。我现在没办法说我妈妈做得对不对，她找了陆伯伯，陆伯伯那时候生意还没做到今天这么大，但陆伯伯出面，大局上，还是将那些杂七杂八的事给压了下来。陆涛代表我和妈妈从中周旋，再加上陆家的资金，情况有所好转。如果，如果……”
　　她再次顿住，将手抽回来，两只手交叉缠绕。林清华说：“如果没有再一次发生意外。你妈妈，妈是怎么离开的？”
　　话到了这个份上，他已经不能往后退，也不能让她往后退。
　　想想眼中依然黯沉，林清华注意到她秀丽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下，一直平静无波的脸开始轻微扭曲。
　　经历万千挣扎，她内心波涛也无法平息，最后只是呢喃：“世界上就是没有如果。”

　　已经入秋的夜晚稍稍有些凉意，这个夜晚因为一场痛苦不堪的回忆显得格外幽凉。
　　林清华往椅背上倚了倚，他知道他的妻子这时候需要安慰，可他此刻还不能给她。因为不当其时的安慰只会让她把剩下的话都湮没在喉咙里，最后最多只有一个总结性的陈词。此情此境，他更希望她如火山一般爆发，而不是成为湮没在太平洋底部的地震。
　　他虽然没有做好承受一切的准备，但在他身临其境时，他的眼神是温柔的。他默默注视着她，期望她在抬眸望过来时，她能看到他眼底的期待，和略带逼迫的鼓励。
　　想想感受到林清华的注视，不知道为什么，竟不敢抬眼看他。不仅如此，她将头扭开，恰巧看到悬挂在冰箱门上的一个吉祥物，一只面貌丑陋的卡通娃娃。那是林清华某次出国带回来的，背后标签上写着Made In China，他说是恰巧看到，觉得好玩就带回来了。
　　她妈妈当初曾对她的婚姻有过怎样的期待没有？她有没有在脑海中勾勒过她未来女婿的模样？
　　想想深吸口气，望向林清华，慢慢道：“你知道我们家是做纺织品的，那一年，不知道你记不记得了，欧美相继对华进行非常严厉的反倾销制裁，很不幸，我们家撞在枪口上。还没有从失去爸爸的悲恸中缓过来的妈妈，心脏病发作，我人在外地，和陆涛一起和债权人商谈，赶回家时，她整个人已经冰凉。”

　　世间的事情就是这样，简单地重复着别人的故事。可当事情重复发生在一个人或者一个家庭身上，那就是灾难。
　　林清华知道结局，也大致猜到过程，可当真相浮现在眼前，惊人地印证他的猜想时，他还是被这样的真相惊得目瞪口呆。
　　最沉痛的部分已经说完，其他部分想想几乎是一股脑说完。“妈妈离去后，我将公司留给了姑父，离开家去国外，将没念完的书念完，然后工作。我回来后一直没有去看望陆伯伯和陆阿姨，一直觉得很愧对，所以想约你一起去。”
　　林清华走到她面前，定定地看了她片刻，忽然伸手将她拥入怀中。他刚才想问：“你和陆家之间到底到了什么份上？”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本就是极聪明的人，稍微一想就明白了，想想在他怀中的那句“我和陆涛曾经有过婚约”，对他而言，不过是句画蛇添足的多余之词。
　　为什么回来三年都不曾想过去看望陆家人，现在忽然要去？这个问题，林清华心中也已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