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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原来皆空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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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房摆设平平,也不很大,想必还是能让他们余出买马的钱的。
沉霖在房中绕了一圈,方对林濂睿说道:“你先出去一下罢,我想沐浴一番,在林中呆了一日也未曾洗漱,腻得难受。”
他点了点头便出去了,还顺便吩咐店家给她准备了热水。
关上窗后,她便脱下了衣裙。虽是深秋时节,然在林中走了一日,身上也多有不干爽之感了。她痛痛快快地跳进了水桶里,水温热适中,她舒心地长叹了一声,许久不曾这般释然了。
不过一日,她已疲惫不堪,泡在热水里,身体虽倦怠不堪,脑子却迅速地运作起来。她闭目养神,对昨夜事一一抽绎。
这场火来得好不寻常,若是林濂睿的仇家所为,何必伤及无辜?毕竟隐村地处两国交界处,几十年前还是朝廷专指建立的。若有何闪失,必惊动京师,反而败露了他们的形迹。若是生怕村民知其一二,走漏了风声,似乎也担心得太过了。这穷乡僻壤里,山高皇帝远的,离镇上尚有几日脚程,况乎京师?更不思议的是,他们最该杀了林濂睿,却让他活了下来,既能灭一村的口,何不专于杀他一人?
她反复琢磨,也想不出什么合理的解释。睁开眼怔怔地望着房顶,木椽纵横,仿佛一张天罗地网,将许多人都牵扯了进来。渐渐地,当中浮现林濂睿的身影,浮现他那双沉默的瞳仁。许久不曾说话了,再开口,他也有些缄默。那双眼睛背后,藏得太过深沉,她还看不透。
他是怎么来隐村的呢?她又闭上了眼,无意想起了这个问题。六年前,不偏不巧,他就正好来到了隐村这个几十年不曾有新人入住的地方。她一度以为这是一种微妙的缘分,而眼下看来,这何尝不是冥冥中的一场安排?那么,背后的这双手,是上天的,还是……?
还是他的?
她猛地睁开眼,惊出了一身冷汗。如果连他也在说谎,她还能信谁?用水拍了拍脑袋,她拂去颈间涔涔冷汗,低微地喘息着。不会是这样,不会是这样的……她安慰着自己,只是悸动的心扉如何也静不下来。那时的她根本不敢想,这一场灭顶之灾因她而起,也不因她而起。
拭干了身上的水,穿好了衣服,她方走出门,想劝他也洗洗罢。门外却是空无一人,他不知何时已不在了。
她立时呆住了,仿佛自己被丢在了异乡的客栈里,身边只有一间可供住一夜的客房。而方才诸多的疑问,更于此时如火山喷涌,炽烈地烧灼着她的心。
却此际,他蓦然出现了,自楼梯徐徐而上,向她走来。见她怔着,他便抚了抚她尚潮湿的长发,柔声问道:“怎么了?”
她却才几乎要窒息了,只是于他问话后的一瞬,恢复了平静,淡然道一句:“没什么,我洗完了,你也洗一下罢。今后舟车劳顿,不知何时才能再好好休憩。我下去走走,这大漠里连风也比不上隐村的清,闷死人了。”言罢,便与他擦肩而过。
她才走出两步,便听得他于身后轻言:“安心走走罢,我会一直在。”她的脚步乍一顿,旋即笔直地向前走去,并不回顾。
他立于原地看了她许久,直至连她的发梢也看不到了,目光方彻底黯下来,蹙眉低叹了一声,入房去了。
她其实并不曾走远,不过是立于客栈道边,惟愿一人静思。
秋日夜易低,四天皆昏翳。往来无声息,风过未留迹。行者漠漠,仿佛谁和谁也无关联。原空城啊,原空城,原本就是这般空寂,连她的心绪亦随之低哀。她一仰首,便可见楼道尽处的那间客房。门房紧闭,恐怕连房中人之心也不曾真正敞开过呵。
“姑娘看什么呢?”她正沉思,被身后蓦地传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一回头,原是那小二哥正笑吟吟地唤自己。
许是在异国看见这么个热情的夏凉人,便不由得心生亲切罢,她也是笑着回他:“随便看看而已,并不专登看什么。”
“这样啊。确实这个时节来原空城的人也不多,早春时还有些来看青山绿水的,如今草枯了,花也谢了,原空城也冷了起来。”小二见她态度和善,便又搭了一句。
“小二哥是怎么来羌羯的呢?异国行事处处难罢。”她也是随意问了一句。
“随掌柜来的,当时只道是原空城多人来游啊,开间夏凉风味的客栈,定能赚个满盆。哪知这地儿也就春夏多些人,还是些寡言少语的家伙。来也来了,没办法。真不知掌柜的当初听谁说的,叫人诓了不说,还嘴硬着不信,也不知是什么老交情。”一说到这话,小二便满口怨言,浓眉也拧得甚紧。
“这么明显还不信,是很老的交情了呵……”她喃喃道,任小二在一旁嘟囔,也不答话了。
天更暗了些,黑夜彻底降临了,日落而息,街上亦渐冷清,她这才回房去。房门开时,她看见屋内一切都收拾好了,他似是在窗边坐了许久。她也朝窗口瞥了一眼,方觉原来从这儿可以看到她适才所站处,不觉心下一紧——他竟是一直在看着自己。
见她回来了,他便微微一笑,问道:“可是累了?”有风自窗枢入,撩起他鬓边墨发,正好点缀他的淡淡笑意。
“是……是有些累了罢。”她蓦地有些心虚,生怕他看出了自己那点腹诽。
他依旧是笑着,不知是未曾看穿,还是并不介怀。“那你睡罢,我不睡了,出去走走。”他起身说道,灯火氤氲,他更缥缈。
“不睡?明日还要赶去飔风城,你哪来的精神?况乎……”她的调子蓦然高了起来,似是母亲在数落孩子的不是。
“你不是正担心同我共处一室吗?”他笑着道,她立时收了声。“对方不知是否跟来了,若是连我也睡着了,岂不太大意了?我只在客栈附近走走,不会离得太远。至于明日赶路,这点小事尚难不倒我,你且安心。”他点破了她未说完的话。
她似还有些犹豫,他便笑着走到她身旁,拍了拍她的肩,附于她耳边低吟了一句:“况乎有你在身边,我才更睡不着呢。”
尚未等到她有所反应,他便整袖出门了。及至她回味出他话中话,方面浮疑红,无端端又为他所戏耍了一回。昨夜是太疲惫了,方未觉两人靠得这么近有何不妥。今日有暇思虑,才觉似乎太过狎昵了。
她睡下后,一直睡得不很好。她睡得很浅,常年以来的习惯令她的睡眠质量不太乐观,有时会处于一种半眠半醒的状态。正如此时,她感到耳边有轻微的呵气声,眼前却还是朦朦胧胧的黑暗,再过了一会儿,便什么感觉也没有了。
林晨……幽怨的女声不约而来,让本便睡得不好的她更是辗转反侧。
林晨……她定下神来不去理会。
晨儿……登时,她猛地睁开了眼睛,苦笑了一下,自知今宵定是再难入眠了。
于是她索性起身,穿戴整齐后步向了窗边。风动窗纱,风起衣袂,好一阵清凉,她才觉痛快些。
今宵有月天悬,却是轻云蔽月,一如眼下疑云密布,真相不可知会。
她前望,是寂城无边,空山连远天,连寒鸦也无半只,秋夜如死。复垂首,惊见他正憩于客栈门下,眸半掩,眉双敛,抱袖而坐,似一只孤守的雪鹤。
他许是很累了,警觉度也有所下降,并未意识到她正看着自己。
月亮不知何时探出头来了,照亮了整个天穹。层层墨云难掩如水月华,原空城便于月光的轻拂下安然入睡,发出微微酣息。秋风此时也格外亲和,去了往日的萧瑟悲凉,换上似水柔情,缕缕吹入她心底,连她的目光也洗练得温柔。
多少年了,他来时的那个夜晚亦如是宁静,却不曾想现如今已然面目全非了。更有一夜,她看见了一黑一白的两名少年,只是那之后再未谋面。
那两名少年?她几要惊呼。他们出现无端,定不会是偶然。若他们也是林濂睿的仇家,何以时隔近六年才动手?若非然,那他们到底是……
有风乍起,几乎掀翻她披肩的长发,也带起一阵铃叮。她往下望去,他也是时抬头,那瞬目光相触,连月华也未及这般轻柔。对望罢,她方知那阵铃声是自他身上传来的,再细想,竟是她前些年赠他的,不想他竟还戴着。若非一直别于带间,怎会半夜逃出也带在身上?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说不出一字。他似在等她的话,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最终,她还是什么也没说,唇边只缓缓扬起了残月。不知言何时,微笑便可。
正此际,他蓦然站了起来,纵身一跃。她才惊呼,尚未及退开,他已半立于窗框,含笑看她,问道:“怎地不好生歇着?”
她摇了摇头,说道:“睡不着。”
他似是思忖了片刻,旋即莞尔:“原来睡不着的不止是我一人啊。”
她立时了悟了他话中意,不想屡屡被他捉弄,仰首笑道:“是睡不着,可为的不是你那点原因,我可是在想今后当如何呢。”
“你那且说说我是因着哪点原因睡不着了?”他跳下了窗框,站在她面前,笑意连连道。
偷鸡不成蚀把米,她是哑口无言了,末了只好酸溜溜道:“说不过你这无赖!”
他朗声笑了起来,旋即竟拦腰抱起她,向房外飞去。她一惊呼,猎猎秋风便灌入她口中。她听得他在耳畔低喃了一句:“那我便索性再无赖些。”
再落地时他们已立于客栈之上了。正如小二所言,掌柜的起初是真要做一番大买卖的,客栈建得颇高,天顶上是平台,还晾着浆洗的被子。风高月低垂,她一回头便能看到一轮残月正梳妆。月如秋水水如天,他为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墨发上浮着一层月华,流光溢彩,一如他唇边浅笑,蓝紫相带的衣袍亦幽如子夜,深不可测。
两人肩并肩而坐,看着月光流转,任时光流逝,一如树林中的谧夜,时间于此刻凝固,仿佛转瞬即是永恒。
“倘若来原空城不是逃难,而是游玩,那该多好。”她望月淡然道,并不看他。
“昨日去者不可改,应愿明年若能再来,可为游山观水而来。”他碾着地上的夜华说道。
“那你又是为了什么而来呢?”两人静了一会儿,她又蓦然问道。
他指下登时一僵,罢了拂拂指间稀露,望着她肃然道:“何出此言?”
她亦回望他,眉目里嵌了疏朗月色,掩去了她骤起的锋利。她曼声道:“隐村何偏僻,山围水绕,你如何能入得来?若是只来了便罢了,还掀起了这场腥风血雨,能说是无事不巧合吗?”
他轻吐了一口气,微偏了偏头,似有些自嘲地笑道:“你不信我。”
“问问你自己,说的可是真话。”她忽拧眉冷声说道,更寒于夜半露华。
他再度看向她,一字一顿道:“我以为你是明白我的心意的。”
她亦不回避他的目光,反而更加笃然,说道:“漂亮话谁都会说,我要的只是实情。”言罢,她蓦然莞尔,说道:“我还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道真相再痛,也比饮鸩止渴,耽于虚幻来得好。”
他不禁失笑,摇了摇头,抚过她的长发,似是自言自语道:“真傻,何必多问呢?我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你只要按着我的意思走下去,什么也不会失去……”
她刚想再问他是何意思,他却倏地站起了身,望望身后残月,喃喃道:“等着看罢,这一切终会如月光朗,你会明白的。”言罢,又是不打招呼便拦腰抱起她,向客房的窗户飞去。
这次她未惊呼,只是在他的怀中陷入了沉思。
回到房间后,他放下了她,木然说了一句:“你好生休息罢。”便离去了,留下同是木然的她。那夜,她再无心入睡,反复思忖着他莫名的话语,却也无从解释。
翌日,她略带疲惫地下了楼,发现他早坐于偏角的一个位置,独自斟着薄茶。
小二见着她,未看清她的面色,犹殷切问道:“姑娘昨夜里睡得可好?”
她想想自己睡得不好,与人家的房间没甚关系,便笑答:“房间不错,睡得也好。”
“咦?那姑娘脸色怎有些倦怠呢?”她又走近了些,小二看清了她不甚佳的脸色,疑问道。
“约是有所思罢。”她淡然道。
小二却是豁然开朗,说道:“是同那位公子闹别扭了罢?”顺着小二手指的方向看去,她看见他也正望她。“昨夜里我就在正堂里睡,今早天未亮,他便唤我伺候。我说这天还未亮呢,客栈不开门,让他过些时辰再来。他却硬要我给他备酒,摸了摸钱袋罢,又改口说来几壶最次的茶。拗不过他,我只好熬夜给他煎了白水煮茶,可是困死我了。”小二颇有怨言道。
“那真是劳烦小二哥了,我代他向你赔个不是。”她对小二说道,目光却不曾离开他。
小二似是受宠若惊般,摸头憨笑道:“姑娘这什么话,我们开门做生意的,客官要什么,我们哪能说个不字呢?姑娘真是太客气了。”
她笑了笑,不再搭话,向他走去了。“你昨夜要喝酒?”她犹是坐于他对面,挑眉问道。
他刚酌了一口茶,抬眼回她:“是小二多嘴了。”
她挑了挑嘴角笑道:“倒是也知囊中羞涩,喝不起。”
他这才笑了笑,说道:“连你也看不起我了?”
“不敢,不敢,前路还多有赖。”她也是戏谑道。
“你呀,是凤凰,谁也不赖。”他呷了一口茶,徐徐说道,如不知热了几回的茶水里腾起的水雾。
她正莫名,小二却是端上了早点。她看了看小二,小二笑道:“是这位公子点的,说是您一来就端上。”放下了饮食,小二便退开了。
她搅了搅那碗没甚油水的粥,笑道:“果是落魄,连肉星子也不见半点。”
“你不就喜欢这些个清俭的么?”他且饮且道。
她吃了一口,咽下后道:“你倒是把我的脾性摸得通透。”
他只是笑了笑,不予置评。
“你不吃些?”用罢早餐,她这才想起问道。
“喝的这几斤贱茶可是饱得快走不动了,哪需什么早餐?再说你喝的这粥,稀得可不似我这茶?走罢,赶早去飔风城,马我也买好了。”他饮下最后一口,咧了咧嘴角道。
她刚想说还是吃一点罢,粥虽少米,到底果腹,茶可是愈喝愈饿,这路尚不知要走多久呢。然一念起他前后支吾言语,她胸中一气,也懒管他饱与不饱了。
清早的街上车如流水马如龙,往来还是那般漠然。他牵过马,扶她上去后,自己也是一个纵身上了马。秋风射眼,她才一抬头想望望那西北的飔风城,便涩得几欲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