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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无端不生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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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着赶了几日的路,两人终于到了飔风城。及至城下,已是黄昏时分。斜阳里,两人一身仆仆风尘历历可见。林濂睿一个打马便驰到城中一间不起眼的客栈下,以他们身上的钱算来,只能是在这种小地方凑合一晚了。
店虽小,店小二却甚是热情,许是冷清了许久,一见有人来,便扑啦啦地出来迎客了。沉霖一挑眉,笑道:“看来这羌羯里的夏凉人都这么热情。”
林濂睿的面色却不甚好看,盯着那小二看了好几眼,才悠悠道:“来些家常菜,愈便宜愈好。”
那小二的热情顿灭了一半,好不容易来两位客官罢,却又这么小气。她看着小二那乍消的笑脸,只觉一阵好笑,不知出于什么心情,道了一句:“再加个小葱豆腐罢。”
小二的面色才算好些,幽幽往厨房里去了。
方坐下,他便道:“还是这老胃口,也不嫌腻味。”
“也不是非要吃。”她喝了一口店里不要钱的茶,说道。
他亦饮了一口润喉,大漠里秋干风燥,奔波了几日整个人都觉几要蒸发了。他饮罢一叹,似是喉中爽快了许多,说道:“那你是同情他了?”
“还不知谁同情谁呢。”她戏谑道,连饮了三大杯,茶味儿淡得像白水,她也只当解渴。
正说着,饭菜便上来了。她几乎是风卷残云般吃完了这顿一点也不丰盛的晚餐,劳累了几日,吃不好又寝难安,遇上这粗茶淡饭也直作佳肴珍馐狼吞虎咽。才用罢,她又猛饮两杯淡茶,方舒心长呵。
罢了,她抬眼一看,他似乎并未吃什么,而盘中物已分毫不剩了。她便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好像只顾着吃,忘了你那份了。”
他却是朗声大笑,眸光若繁星闪烁,说道:“吃多吃少皆是我的,有什么分别呢?”
她两腮立时鼓了起来,不知是气胀的还是恼他,嘟囔道:“不就是吃多了点么?至于这么埋汰人么?”又惹来他一阵戏笑。
“天色尚早,不如出去走走罢。”他止了笑道,嘴角却还挂着闹意。
付过饭钱后,两人便入了飔风城最繁华的街道。夜晚行人也不少,但还是不很热闹。往来皆冷淡,甚至冷于这萧瑟秋风。这令她有些闷讷,行走其间也觉自身凉薄了。两人沉浸于这潭浓郁的冷寂里,全然未留心一双眼睛正紧盯着两人的一举一动。
两人于街上走走停停,街边摊上的什物她多不曾见,既有历史气息,又具民族风情。起初,她并不很在意,多走了一会儿,也不禁为这异域古国的风物所吸引,驻足流连。而他只是依稀笑着,看她左掂掂,右拈拈,自己却毫无投身其中之意。
两人走了好几盏茶的功夫,直到几日劳累又涌上肌理,方兴尽而休。两人正往客栈回走,蓦地,他想起什么似的顿住了脚步,她的脚步便也随他而止,两人一前一后地站住了。
人群中喧喧扬扬,灯火冉冉,一片橘黄色的光将两人围住。他转身对她报以一笑,她微怔,蓦然想起他似乎这般笑了许久了,从前至现在,无声或可言,他也不曾流露一刻悲伤。一个人如何能这样快乐?更况乎自小颠沛流离,又须谨防明枪暗箭。她一点也不明白,他究竟依凭着什么力量,真切地笑到了今日。
他摊开手掌,顺着灯火的纹线看去,她看见了一串小银铃。他指了指腰间悬饰,并无其他,只是她胡闹着要他系上的那串铜铃。她旋即了然,收下了银铃,讷讷问道:“什么时候……”
“方才信手买的,不值几个钱,只是想着凑成一双罢。”他随意笑道。
她拈着那小铃铛笑了笑,说道:“其实这么些小东西成不成双有什么所谓?世人皆愿图个吉利,只是不如愿的,终不会因此改变。身上钱财既无多,便少消遣无谓了罢。”
“我以为你会欢喜些呢。”他徐徐道,似有些失望意味。
她低头摩挲着铃铛不甚光滑的银色铜皮,轻语:“若真有这番心意,又如何只在这小物件里?”
听出她在责怨自己不和盘托出,他也不多言,只是抬头看看夜空,道了句:“月明多为轻云妨,终得团扇扑流烟。你若相信我,便不去记挂这些琐事罢。”
她不再言语了,两人只是一路默然,回到客栈里也不多言语。便如在原空城那夜般,他不在房中睡,又不知到哪儿去巡视了。她心中苦厄,也懒挽留他睡会儿,便任由他去了。一夜欣喜,转瞬便不欢而散了。
虽然时辰尚不算很晚,城里却鲜少有光亮了。羌羯的人家似皆睡得很早,早先的火树银花已隐去了张扬,换上了一片祥和的夜。夜如浓墨,月似流彩,洇开这倾城宁谧。
只是不知这夜后,又有多少暗流潜动。她合上纸窗暗自念道,旋即便睡下了。
翌日,她再见他时,他又安于一角里独饮薄茶。她走近一看,那茶水是清得近乎白水了。
见她醒了,他方一笑道:“一宿不睡确有些吃不消,只得喝点茶提提神,却不想这茶淡无滋味,喝了许多也不见效用。”
“今日若还找不到活计,便只能再去偷一次了。”她略带沮丧地说道,与他粲然笑容全然相悖。
小二端了稀粥来,她搅了搅米汤,米粒较原空城时的少得可怜,便如小二面上的笑容,也比原空城里那位消减了许多。她轻叹一声,十五年不知世事艰,一朝入世,始知在这个时代谋一碗粥也不易。
“我带你去个地方罢。”看她吃完了那碗稀得过分的粥,他说道。她细细辨来,觉得这是一个祈使句,虽然有主语。
言罢,他便真不顾她愿意与否,拉过她的手便向外走。她也是心意淡淡,便随了他的性,对且至之地既不期待,也不抗拒。待两人上马后,小二方来收拾碗筷,向两人离去的方向,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
走马穿梭,往来者皆若目中无物,冷漠凉薄到了极致,连同她的心也淡漠到了极致。只想既然已一无所有,索性不管不顾,她且看看这个异世到底欲置她于何地。
“羌羯族内有好几个部,相互不退让,已征伐数百年了。虽此消彼长,然始终维持着四部,相制相连。而在这飔风城里往来的,虽只有一部,然经了数百年的成王败寇,血液早已交融,分不清何谓正统,何谓旁系了。是以便是族中彼此,也不尽然相亲。”他看她目光滞于那些神色漠漠的羌羯人身上,便解释道。
“不是长住之地呵。”她徐徐道。
“权宜之计耳,我亦不打算长住,待事情了结后,我们便回夏凉,你想去哪儿,我便同你一起。”他难得未笑,只是平白道。
“那是多久?”她问道。
他望着前方变幻的街景,低声道:“或三五月,或三五载,我亦不知。”旋即加了一鞭,纵马道中。
越过好些或曲或直的大街小巷,道路愈渐开阔,眼中景致亦愈奇,最后他驻马于一条河边。
她纵目而视,这条河流似贯穿了整个飔风城,把城分成了不均等的两部分,宽敞的一边是居民区,相较而窄的一边则是皇宫区,而他们此时遥遥相望的那一边便是皇宫了。大漠民族的宫殿全不似中原规制,广帐金顶,质地厚重、绣饰瑰丽的帐布围成重重圆圈,支起高柱巨椽,加以金属制顶盖固实。如此大帐屹立于涛涛黄沙之上,也为荒凉大漠添了几分风情。
而脚下这条她尚未知名的河流奔腾于千里黄沙之上,非但未被沙漠吞噬,反而不断地向外延伸,腾腾细浪不断吞吐着沙石,在大漠中可谓难得一见。
他扶她下马,看着眼前绵延不绝的河流,轻呼一声,笑道:“到了。这便是羌羯第一大河,明月河了。”
她四下顾望,除却一片壮景外无他,便问道:“那你带我来这儿是要作甚呢?”
“难得来飔风城一趟,不看看明月河岂不枉然?”他笑道。
她瞪大了眼,有些不思议地问道:“就是为了看看风景?”
“那你还想要如何?”他反倒一派无辜了。
她阴下了脸问道:“你莫不是打算一直偷窃为生了罢?”
“船到桥头自然直。”他笑道,又说:“便是末路,亦当存逍游之心。”
她抬头望着大漠的天空,或为风沙所掩,多莽莽苍苍。不似隐村那时碧落,清湛如水,流蓝千里。而这里到处弥漫着血腥,一路阳算阴谋叵测,便如她素来想知的人心一般。
他见她没有言语,便也不再说了。便如此比肩而立,看河水绵绵,看长空漠漠,还看大帐迎风飒飒。从前他不能言语,两人尚能以笔代语,无所不谈。而今他已能启声,两人却缄多于言。或许沉默便是这最后的结局罢。她如是想来,心里便似明月河水一般翻腾,激起片片涟漪。
两人默然坐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大漠的太阳即便升得不高,也很是毒烈。她隐约觉得有些目眩,眼前的河水还是流淌不绝,只是渐失真切了。她感到额上一凉,半睁着眼一瞥,是他掠起了一捧水,抚在她的额间。清凉清凉的,如同他袖间的薄荷清香,却了无甜意。
哪来的薄荷呢?她暗想来,却渐渐昏沉,意识不明了。他见她不舒服,便背起她,扶她上马回客栈去了。一路上干风四窜,沙漠里的一切皆随日光流动,倍添炽感。
及至客栈,他未理会小二漫不经心的招呼,只扔下一句“备些凉水”,便径直向客房去。他将她轻放于床上,寻了些纸片翻作折扇为她消暑。她昏沉中一瞥,那一瞬,她看见他紧蹙的眉宇,只是模模糊糊的,都失了真切,连她自己笑了,她也毫无知觉。
他见她笑了,便也笑起来,无人探究这笑是纯粹的还是虚伪的,只是在昏沉中的她看来,是那么自然。
心也蓦然安定了下来,她便昏睡过去了。
再醒来时已是夕阳西下。她坐起身来,头上已经不再清凉的毛巾随之滑落,落于被子上。她揉了揉太阳穴,清醒一些后站起身来,屋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帘斜阳相随,他已不知了去向。
她感到这个人空了似的,既乏力,又饥饿,未理会他这种时候会去哪,只想找小二要点清汤寡菜填填五脏庙。
正欲出门,却和回来的她撞了个正着,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慌,旋即又恢复了平和,继而泛起了温柔,说道:“既有不适,怎不多休息一会儿?”
她确还有些倦意,见他回来了,也懒问方才去了哪,只道:“我想喝点粥。”
他转身要出门,方要去开门,一个带着面具的黑衣人便顺势而入。
她立时起身看向来人,并不惊讶。这些天太平静了,反而让她生疑。
他的反应更快,立时招架住黑衣人劈面一掌。
那黑衣人实力不弱,故林濂睿未占一点上风。而黑衣人似乎并不猛攻,只想耗尽他的体力。他也发现了这一点,便跳出了黑衣人的攻击范围,闪身挡在她的面前,脸上早无笑意,取而代之的是满目狠戾和如羌羯人一般的锐利。
她忽然觉得,对这个黑衣长发的不明来客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虽说不上哪儿熟悉,然直觉上认为两人曾有逢面。
见他跳开了,黑衣人便伸出苍白纤细的手指,于空气中有规律地迅速舞动。待他觉察形势不妙时,不顾理法地向黑衣人冲去,只是晚了。
她顿觉一阵晕眩,眼前朦朦胧胧,看不清人影,而突然间视线又清晰了起来。
日薄西山,她的亲生母亲倚于家门边微笑着看她,迎着霞彩的光辉,母亲面容显得格外柔和。见她放学回家,便热切地帮她取下肩上沉重的书包,唤她进屋吃饭。
突然间,母亲的面容扭曲了起来,那是一张何其愤怒的脸。碟子摔碎了,发出乒乒乓乓的刺耳声,母亲指着她破口大骂,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她。她没有言语,也不曾流泪,冷眼看着她的母亲,听着屋外悉悉索索的议论声。
嚓——她猛地醒了过来,眼前又是林濂睿和黑衣人打斗的情形。她根本不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那些意识深处最珍视与最憎恶的事情轰然浮现,清晰如昨,连同她的心魔也于此刻觉醒。
她低头一看,方才应是他擦伤了她的手,似乎只要受了伤,便能从这无边的爱与恨中醒来。
此时的黑衣人说不清是想袭击她还是他,亦或者两者皆是。那黑衣人虽手无利器,却能灵动自如地操纵真气,而那些真气已经能成型,根据操纵者的需求变幻形状,无所不能。
她既无法逃脱,又无法插手争斗,只能干站着旁观。他刚闪过一道鞭状真气,那黑衣人又发出了一支状如冰箭的真气,势不可挡地向她劈来,那速度之快,她是无论如何也闪不开的。
千钧一发之际,他冲到她身前挥掌破击,那真气破开了纸扇自他指间擦过,径直击于他的胸口上,只一顿,他便吐出了一口浓血。
黑衣人没给他们喘息的机会,手指再次挥动,正欲发起下一波攻击。小二是时闻声而入,四处张望道:“怎么啦?这是怎么啦?”
黑衣人见有人闯入,不便久留,霎时破窗而出,于长空里匿了痕迹。
“哟,客官这是怎么了,我这就给您请大夫去。”小二看到他口吐鲜血,慌忙道。语毕又慌慌张张地跑下楼去请大夫,生怕自己店里出了人命。
“你怎么样了?”她扶着他问道,其实也知这一问多余,那真气道道要命,正面迎了这么一击,自然非同小可。看着他被鲜血洇湿的衣衫,她也不知如何是好。
“哭什么?还死不了……”他反抚过她的脸,强自微笑道。
他的手指拂去那点点泪光,她方惊觉自己竟哭了。多少年不曾发自胸臆地哭过了,真情枯涩的眼再流出这般热泪,她慌乱地不知所措,胡乱地擦着眼泪,狼狈得像走失了的孩子。
他哭笑不得,不知该如何安慰她,末了只好吻上了她的眼睑,拭干凌乱的泪痕。她更是慌张地避开了,又擦了几下眼睛,方有些怯怯道:“我没事,你还是管管自己罢。”
无何,小二带着一个大夫匆匆进来了。大夫满头白发,连胡子都白了一大截,年事已高了。他伸手替林濂睿把脉,眼睛间或一转,时而抚过长须。她渐渐恢复平静,看着大夫的动作,依稀觉得哪里见过。旋即又恍然,那抚须的动作就如老爹的一般,颇为得意地抚过那撮自认为很男人味的小胡子。
她有些走神了,心下又是一黯,老爹已经不在了,眼前的这个人只是一位素昧平生的老大夫。
“嗯,这位公子被真气所伤,危及五脏六腑,情况不容乐观啊。”大夫收了把脉的手,对她说道。
“那,您的意思是……?”她沉声问道。
大夫还是抚着胡子,慢条斯理道:“平常药物自是难以治愈,然老夫知中原有些奇药,或可一用。”
听闻是奇药,她的面色又黯淡了,讪讪说道:“大夫,我们身上已无甚余钱了……您如不介意,可否先为他医治,我们再想办法还您药资呢?”
大夫看着她思忖了片刻,说道:“这样罢,这位公子伤一时半会儿也好不了,终须在老夫家中疗养。老夫不收你药资,但要你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