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晦月》记川溯影

4、第二章.浮世之影（1）

　　“大家好，我的名字是路梓遥，我来自蔚城，爱好是读小说。我是从蔚城一中转来的，在今后的学习生活中，还请大家多多指教！”
　　说完这番简短的自我介绍，路梓遥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虽然之前想得很理所当然，但是如果真的开学这一天再来学校的话，转学报到的过程肯定是惨不忍睹吧……即使是提前一天跟着叶瑾把班级教务处乃至教师办公室的位置都摸清楚了的情况下，他依然还是觉得有些手忙脚乱。
　　不过，到现在为止，总算一切都还顺利呢。
　　班主任向全班同学交代了几句要好好相处之类的话，接着为他安排了教室中后方靠窗的一个座位。
　　“莫潇然，路梓遥就坐在你旁边吧。”
　　路梓遥顺着老师指向的位置走过去坐下，那个叫作莫潇然的男生和他打了个招呼，接着老师就开始上课了。
　　周围投来的目光并不像路梓遥预想中的那样多，这让他感到有些意外，不过转念一想，自己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也就不觉奇怪了。
　　趁着老师的讲课还未切入正题，他留意起周围的同学来。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扫过同桌莫潇然的书桌，忽然被一样事物吸引住了——
　　一本装帧他再熟悉不过的书刊映入了眼帘，那本刊物在书桌下方隐隐露出一角，正是与他昨天买到的杂志一模一样的、九月份的新一期《疆池》。
　　待到第一节下课铃声响起，同学们三三两两走出教室的时候，他叫住莫潇然。
　　“怎么了？”
　　“我刚刚看见你书桌里的这本杂志，这是新一期的《疆池》吗？”
　　“哎？是啊。”男生从书桌里抽出那本杂志，露出富有奇幻色彩的华丽封面。他显得有些惊讶，“你也看《疆池》？”
　　路梓遥点头，接着看见同桌条件反射似地高兴起来。
　　“真难得，终于在我们班找到一个知音了呢！这么好的杂志，之前在班里居然完全见不到其他感兴趣的人，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我可是每一期都买呢，而且相关连载的单行本也都一本不落地买下了。你呢？”
　　路梓遥一面心里想着“果然如此”一面回答道，“我买得就没那么全了，蔚城那边有时候进不到《疆池》的杂志，所以连载看得也断断续续的，倒是买了些单行本……”
　　“这样啊，没关系，要不我把家里存着的杂志借你看好啦！你落下了哪些期我明天给你带过来！”
　　路梓遥又惊又喜——他提起杂志时本也就存了要借前几期的心思，没想到还没提起莫潇然就主动要借给他。他连忙道谢，接着莫潇然就找着杂志里文章的话题，两个人聊了起来。

　　“——路梓遥，有人找你！”
　　一个男生走过来，打断了两人兴致勃勃的谈话。路梓遥顺着男生指的方向向门外看去，只见叶瑾站在门口，用手势招呼他过去。
　　他出门，正看到叶瑾倚着走廊的窗子，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他。
　　“‘你在新环境还算适应吗’——本来我是想这么问的，不过现在看来，似乎没这个必要了呢。”
　　“——哎？”
　　“以前我都不知道你是这么自来熟啊……还是说这几年里变成自来熟了呢？记得我们刚认识那会儿，你——”叶瑾顿了顿，他托着下巴望天，倒好像是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一样。
　　“哪里哪里，碰巧同桌也是个奇幻爱好者，比较有共同话题，所以才会……”
　　“干嘛这样慌慌张张地解释啊，我又没说自来熟是什么坏事。”
　　“都说了不是自来熟了啊，还有你那张狡猾的脸是怎么回事！”看到对面好友突然变得狡黠的表情，路梓遥明白自己受了捉弄——虽说多年不见，叶瑾爱捉弄人的习惯还是没有变，当然，这个“捉弄人”所指的对象，基本都是路梓遥一个人而已。
　　“算咯——来看一下你是不是适应了明辉的环境倒是真的。既然看你心情还不错，我也就放心啦。”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心情不错了……”路梓遥保持着被捉弄时微微恼火的神色，嘴里嘟囔着。
　　“第七只。”
　　“这算什么莫名其妙的回答啊！还有第三四五六只都瞧不见影儿呢第七只是哪儿来的啊！”
　　看着路梓遥一脸无奈的表情，叶瑾也忍不住噗嗤一声偷笑起来。

　　当时路梓遥只顾着和叶瑾说话，周遭三三两两投来的目光，他也并没有注意到。直到上课铃声响起，他与叶瑾的寒暄——或者说是单方面的被捉弄——结束之后，他回到教室，才注意到，全班多数人的目光聚焦在了他的身上。
　　他怀着不安和疑惑的心情回到自己座位上的时候，莫潇然马上转过头来问他：“你和叶瑾……认识？”路梓遥点点头，“他小学的时候也在蔚城念书，我们是小学同学。他怎么了？为什么大家都盯着我看啊？”
　　“哎……其实也没什么。”莫潇然摊了摊手，“叶瑾学习成绩优秀，领导才能也强，在高一下学期就当上了学生会副会长——据说是明辉历届副会长里继任时最年轻的。而且他形象也好……”他顿了顿，“你见过学生会长姬明雪了吗？”
　　看见路梓遥点头，男生接着滔滔不绝起来，“姬明雪是全校公认的校花，而相应叶瑾就是明辉的校草了。他现在可以说是全校大部分单身女生的偶像兼大部分光棍男生的假想敌。但他性格比较冷淡，女生很难和他搭上话，也有人说他和姬明雪郎才女貌正合一对的……”
　　“总之，这回班上的人都知道你认识叶瑾，你的关注度肯定是久高不下喽……”莫潇然看着路梓遥，最终做了结论。

　　听了这番话后，路梓遥原本疑惑不安的心情丝毫没有减弱，转而又变成了对另一件事的疑惑和不安。
　　成绩优秀倒是无可辩驳的事情；领导才能的方面，既然昨天会长那么说，想来也不差；至于长相上……好吧，虽然自己早已经习惯了，但那家伙确实有一张清隽的脸……
　　少年一点点想着——虽然几方面的评价都姑且算是事实，但他依然无法把那个说话呛人、个性狡黠的叶瑾与莫潇然的谈话中那个大神般的校园传奇人物联系起来。
　　就在这时，莫潇然突然想起什么似的——
　　“对了，还有件事是关于叶瑾的，去年一度传了很久哦……”
　　“哎？”
　　“叶瑾所在的四班，曾经有个叫马龙的男生，是去年因为打群架被学校开除了的……”
　　“高一上刚开学没多久那会儿，马龙在他们班嚣张跋扈的，还在学校里聚集了一帮人，经常聚众闹事，很多学生对此敢怒不敢言的。后来有一次叶瑾不知怎么惹恼了马龙，马龙就和叶瑾打起来了……”
　　“叶瑾看着就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哪里是马龙的对手……当时据说打得挺惨的，后来有人把班主任叫来，马龙才罢手。不过……”
　　莫潇然突然压低了声音，语气保持着一种刻意的神秘。
　　“第二天马龙就没再来上课，紧接着又连续缺课了两个星期。后来大家才知道……他那天放学的时候，接到了一条神秘短信，在他把手机放回裤子口袋里的时候，手机就突然自己烧起来了。之后他因为烧伤住院，才缺课不来的。短信的内容是什么到现在也没人听说，不过从此之后，他见到叶瑾就退避三分，再也不敢惹叶瑾了……”

　　路梓遥看着一脸神秘的莫潇然，心想这样神神秘秘的事情鬼才相信。
　　路梓遥刚想说没看出来你一个大男生还像女生那么八卦，一段关于过往的记忆却突然闪回般在他的脑中划过。

　　那是大约十年前，他和叶瑾初识时的一段往事……

　　“没爹没娘的小破孩，哭啊，接着哭啊，你哭哑了也没人来帮你，哈哈哈……”
　　“对！没爹教没娘养的白痴，大家看看，这家伙除了哭还会什么？”
　　“没爹没娘的，大声点啊？再哭大声点啊？怎么没声了？”
　　“没爹没娘……”
　　“没爹没娘……”
　　“没爹没娘……噢……噢……”
　　教室里，五个小男孩起着哄，推搡着中间坐在座位上哭的孩子——自从开学不久，不知谁发现路梓遥不是同父母而是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之后，班上几个淘气的孩子就开始养成了欺负路梓遥的习惯。七八岁的孩子是没有太多辨别是非的能力的，他们的行动力只是受好奇心驱使，发现一件事非常有趣的话，在腻烦之前就会一直继续下去。
　　而欺负路梓遥，似乎就成了这几个孩子当时最大的乐趣。
　　那堂课老师不在，班上几个淘气鬼就聚在路梓遥周围，“没爹没娘”、“没爹没娘”地起哄着，当他们如愿以偿看见瘦小的男孩哭成一团时，起哄的声音愈发响亮起来。其他坐在自己座位上的孩子们，有的幸灾乐祸地看着，有的皱着眉头，却也是敢怒不敢言。
　　几个淘气鬼闹得起劲时，不知是谁突然说了一句，“吵死了。”
　　这声音虽然不大，却不冷不热地在教室里回响起来，几个男孩全都听见了。
　　男孩们起哄得正来劲，被这突然的一句话扫了兴致，为首的男孩喊了一句，“刚刚谁说的什么啊！有种的站出来！”
　　有那么一瞬间，班级里突然安静下来，只余下路梓遥低低的啜泣声。然而，这安静只维持了短短一会儿。
　　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传来，“我说，吵——死——了。”
　　这一次，全班都听见了。
　　几个男孩循着声音的来源转过头，看见了教室后面一角坐着的、清秀如同女孩的叶瑾冷冰冰的眼神。
　　那样冰冷生硬的眼神，实在不像是一个七岁的孩子所拥有的。
　　“你……你是想为他出头还是怎的？”
　　似乎被叶瑾眼中所藏的冰冷生硬硌痛了，为首的男孩声音也显得有些底气不足。
　　“这是教室，要吵你们请滚出去。”叶瑾看着他，一字一顿，字字透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臭小子！惹我你还想不想混了！”男孩恼羞成怒地走过去，提起叶瑾的衣领，愤怒地注视那张冷漠的脸，不想叶瑾就势在他胳膊上狠狠地咬了一口！男孩“啊——！”地一声惨叫，胳膊用力挣脱开来，向后摔倒在地上。
　　“打！给我揍死这小子！”他脸上还挂着因为疼痛而落下的泪水，恼怒地指挥着身旁的几个孩子。
　　那几人拥上来殴打叶瑾，然而和他们的老大一样，几个人多少也吃了一些苦头。只是，叶瑾毕竟寡不敌众，很快就被剩下的几个孩子按到在地上，一阵拳打脚踢。
　　后来，直到有人提醒“老师快回来了”，几个男孩才就此罢手。
　　“你就跟没爹没娘的臭小子一起抱团哭去吧！”
　　看着倒在地上的叶瑾，为首的男孩恨恨地喊道。
　　叶瑾倒在地上，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血从鼻孔渗出来，前额也磕破了。然而，从头到尾他一声不吭，也没有流一滴眼泪。
　　路梓遥见那群男孩离开教室，从地上爬起来——在那群男孩殴打叶瑾的时候，他努力挤过去想要将男孩们拉开，然而最后总是被推搡在地上，有时附带着踹上一脚——
　　只是这样微薄的努力，和微乎其微的效果。
　　路梓遥站起来走到叶瑾面前，他弯下腰，伸手想要把叶瑾拉起来。
　　然而……
　　啪——！
　　叶瑾冷冷地甩开了他的手。
　　“他们说你没爹没娘，你就没爹没娘啊！”
　　“没爹没娘又能怎么样！”
　　“胆小鬼——！”
　　说完这三句话之后，叶瑾别过脸再不看路梓遥一眼。他努力地支撑起身体，一瘸一拐地走出教室，那一天也没再回来。

　　第二天。
　　路梓遥下定了决心要向叶瑾道谢。
　　然而，叶瑾没有来学校。
　　奇怪的是，那几个欺负路梓遥的孩子也没来学校。

　　第三天，叶瑾来到了学校，额角贴着纱布。他照常听着课，就像两天前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只是路梓遥向他道谢，他就别过脸装作没看见。

　　第四天，第五天……
　　叶瑾依旧无视路梓遥，那几个孩子也依旧没有来。

　　直到第七天，叶瑾额头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某节下课，他转过头，看着路梓遥稚气而执拗的脸，苦笑起来。
　　“你啊……”

　　第十四天后，几个男生陆陆续续来学校了，他们老实了许多，也不说路梓遥是没爹没娘的孩子了，只是每每看向叶瑾的时候，眼里深藏着难以掩饰的恐惧。
　　后来流言像风中的细雪般传播起来。据说，那几个男孩回家之后，自己的书啊本啊纸啊，甚至于文具盒，有时候会突然漂浮在半空中，发出青蓝色的火焰燃烧起来。然而当他们对大人哭喊着有鬼，大人们半信半疑过去看时，一切就又恢复了原状。
　　孩子们折腾了一晚，大人们也都认为孩子在说谎而厌烦了，有个孩子甚至被母亲用鞋底抽了一顿。
　　只是，不管火烧文具的事情是真是假，几个男孩死活都再也不敢去学校了。
　　后来几个家长在发现不止自己家，别家男孩也有同样的遭遇后，查出了那天的事，只是没有任何证据表明这些事与叶瑾有关，况且这种鬼神之事，拿出去说又怎么站得住脚呢？
　　直到过了一个多星期，那几个男孩没再看见奇异的鬼火，家长和老师们也开导了好几天，几个孩子才终于继续回到学校上课。

　　叶瑾和路梓遥却慢慢成为了好朋友——最初是路梓遥围着叶瑾转，后来两个人都渐渐开朗起来，再后来，孩子们就经常可以在校园里看见叶瑾面不改色地讲着噎死人不偿命的话，而路梓遥在一旁望天作无奈状了。

　　这也就是两个人相遇的开端。

　　“——喂！我爆了这么大一个猛料，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啊……”
　　莫潇然低声抱怨着，将路梓遥的思绪从久远的回忆中拉了回来。
　　“啊，呵呵，抱歉抱歉，刚才不小心发了会儿呆……”
　　路梓遥一边应和着，一边犹豫起来。
　　这件事……还是找个时间问问叶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