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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路向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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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火车站台。
丛圆拖着行李从火车上下来,随着人潮走进地下通道,昏黄的灯光里盈满形色匆匆的旅人,行李箱的轮子划过地面的声音尖锐又刺耳。
她加快脚步,穿过铁栅栏。
冬日的阳光透过出站口的老樟树缝隙洒下来,一粒一粒金子般碎了一地。
她腾出一只手来挡住眼睛,还是有些小小的光圈七彩斑斓的转进了她的眼睛,一瞬间,四周都是黑色,只有光圈飞速的在旋转。
脑子里有个轻而浅的声音说,这是在哪?
丛圆茫然的睁开眼睛。
正前方就是笔直的马路,多年以前时兴的水泥浇注,两边种满不知名的树,上面缠绕着花花绿绿的灯管,热热闹闹的挤在一起,而她孤零零的站在路口。
手机在响。
她把行李箱倚在人行道边的栏杆上,伸手去包里掏,包里的小东西太多,摸来摸去总是摸到那只咖啡色的钱包,她只好半蹲下来把包抱在怀里找,从里层翻到外层,最后在隔层里找到,看着屏幕上张维扬三个字大喇喇的闪着,总算来得及摁下接听键
“圆圆,下车没?”
她捏着手机,说:“哥,我就在出口。”
“我马上过来。”
丛圆合上手机,拉开包把手机放进去,她不太能确定张维扬的马上到底是什么马,只好低着头数地上的小方格,一格一小步的走,没想到苏州的人行道倒是和杭州一样,而她挣扎到最后还是逃离了杭州,麻木不仁,至少可以重新开始。
好不容易等到了张维扬,他竟然还是笑容可掬,永远一副青春美少年的浪荡模样:“丫头,白马来了。”
她也笑:“老哥,好久不见,越来越美了呀。”
张维扬把她的行李放到后备箱,啐她:“不正经,没吃饭吧?”
她抱着张维扬的胳膊点点头,到底是家人好,无论什么时候,都会在原地等你。
张维扬就近带她去吃一品锅。
她看着冒着嘶嘶热气的锅底和贴着一品锅的字样,狐疑:“不知道苏州的一品锅味道正不正宗。”
张维扬伸手敲了敲她脑袋,笑道:“傻妹子,一品锅是全国连锁的,你是没去过别的地方,所以总觉得杭州什么都好。”
丛圆歪着头想了想,觉得这话特有道理,如果永远都留在杭州,天荒地老,也忘记不了某些人某些事某些美,更不会知道旁的城市有多好,总是有比较才知道的。
她笑嘻嘻的说:“我这不是来了,老哥,罩着点。”
张维扬把盘子里的小菜一样一样放进锅里,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一番:“哪轮得到我罩,哥手里攥着大把青年才俊,到时候抢着罩你。”
锅子里的汤料冒出水泡,一个两个,越来越大,咕咚咕咚的响,她透过雾气直视他,有些看不真切,只好傻笑:“哥,我还小。”
张维扬替她盛了一碗汤,敲着桌子说:“丛圆小姐,你知不知道你今年已经二十七岁了?”
她还是傻笑,仿佛恍然大悟,原来她已经二十七岁。
以前祁正清总是爱叫她小丸子,高兴的时候小丸子,丸子小,小小丸子,小小的丸子,等她等到没脾气的时候就揪她耳朵小丸子是笨蛋,笨蛋小丸子。叫到最后,连她自己也以为自己是颗扎着两根朝天辫的小小丸子。
张维扬叹了一声,酌字酌句的说:“重新开始吧。”
左边的桌子坐了一对情侣,女生的脸色苍白大病初愈的样子,身上套一件宽大的深色男装,上面还别着校徽,俨然还在上大学,大概吃的太热,脸上直冒汗,就想把外套脱下来。坐在对面的男生站起来扣住她的手,低声说了句什么,女生又重新安静下来继续吃。
丛圆低下头,胡乱的往嘴里塞了一夹子菜,不知道咬着什么,先是舌头发麻,喉咙里像长了无数细针,齐刷刷的昂着针尖蓄满凌厉的辛辣。她灌进大半杯清茶,半天才缓过劲来,仰着头说:“我知道。”
张维扬从上衣口袋里抽出手帕递给她:“小丫头片子不是挺能吃辣的,大白天的没有帅哥,甭装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她接过她的抽纱手帕,细细一看上面还绣着两朵红梅,线头稍稍有点凌乱,阵脚不够密,大概是哪个香闺绣着给她的,心里想着难为他的那票女友能忍受他这样娘娘腔的习惯。
“大白天没有,那啥时候才有?”
他微微笑:“当然是夜黑风高的时候。”
丛圆佯装深思的模样,最后才瞅着他说,下巴一抬:“哦,我知道了,大美女才白天出来。”
张维扬斜睨她:“敢取笑我,小丫头,这里可是我的地盘,回去给我当牛做马!”
“哥,你至于这么小气嘛,我可是来混吃混喝等死的。”
张维扬怔了一下,有一句话在脑海里翻腾跳跃,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终于决定不等他了么?”
丛圆突然觉得喉咙干涩,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还是觉得涩,像是有一只八爪章鱼堵在嗓眼,那样简单的三个字,硬生生被堵住,没办法说出口。
她想起大二的时候,接了一份郊区的家教,偏偏又是在晚上,她都不敢跟祁正清说,大冬天,倒了两班车才回到学校,已经晚上十点多。到了宿舍楼下,就看到他从不远处树荫里走出来,脸色是从未见过的阴冷,北风吹得她全身冰冷,整张脸都几乎结成冰,她知道自己犯了错,厚颜无耻的跳到他身边,抱住他的手臂使劲撒娇,他只一动不动,冷冷的盯着她,像是要盯出一个洞来。
她偏偏不敢说,只好耍赖皮把手伸进他衣服,冻得他脖子里全是又细又密的鸡皮疙瘩,她才敢笑嘻嘻的说:“冰爽无极限。”
他还是不说话,却拉过她的手放到大衣的袋子里,袋子里很暖和,有毛绒绒的里衬,不知道是什么材质,贴着手心,奇异的顺滑。
暖意从手心一点点蔓延开来,手终于有了一点知觉,她又开始耍赖皮,不安分的去挠他痒痒,他大衣右边的袋子里有个小洞,她每次把手伸进他口袋的时候就用指甲抠一点,抠到第二个冬天,已经可以伸进两根手指。
祁正清把她的手抽出来,还是黑着脸,叫她别闹。她见这招不管用就开始装可怜:“正清,祁正清,我又冷又饿。”
他终于动容,从大衣里面的袋子里掏出一个纸盒子,里面是最她最爱吃的掉渣饼,还冒着腾腾的热气。下午匆匆忙忙出门,没赶上食堂的晚饭,来回又折腾的够呛,早就前胸贴后背了,她狼吞虎咽的把掉渣饼吃完,然后意犹未尽的拍拍手嚷嚷:“祁正清,真好吃。”
祁正清帮她拂掉嘴角的一点碎屑,还是板着脸:“下次要是再这样,我就不等你了。”
许多年后,这句话她始终说不出口。
她仿佛忽然想起什么至关紧要的事情,高声说:“哥,你给我安排什么职位?”
张维扬看在她刚来苏州,不跟她计较:“技术总监,或者分区经理。”
她抓起一把头发,摊给他看,一本正经:“白发头是不是有很多?我这都是愁出来的,哥您忍心让我这么劳心劳力么?”
他丝毫都不晓得配合:“早八百年就跟你说了,让你来当牛做马的。”
她懊恼的把头发揪成一团,仰天:“我看我迟早英年早逝。”
说是这样说,最后还是坐在了分区经理的办公室。
技术出身的领导不少,张维扬本身也是,可却没这么年轻的空降经理,底下的人多多少少有点不服,风传她和张维扬之间的绯闻,什么版本都有,最难堪的莫过于说她是张维扬包养的情妇,玩腻了,甩不掉只好用个分区经理收买安抚。
只要不当面说三道四,她都一笑置之,并不理会。其实区里的老人大多知道丛圆,从高三起她就被张维扬拉到公司实习,寒暑假从不落下。她记得最早进入公司的那个夏天,公司里一共才五个人,程序员兼销售,还兼厨师,大伙轮流做饭,连像样的办公室都没有,租了一间地下室,门上贴个精密技术有限公司字样的A4纸就算完事。
公司最初的架构有一小部分还是她的奇思妙想,高中毕业填志愿的时候特地选了软件工程,心心念念给张维扬当技术总监。
扳着指头数数好像也才过了九年。
公司买下了工业园区核心地带整栋办公大楼,明晃晃的玻璃一层又一层望不到头,顶端楼角卡着公司的标志,充满激情的绿色。门卫重重,一卡又一卡。
谁知道后来会遇到祁正清,到了大二之后,不管张维扬怎么威逼利诱,就是不肯回苏州帮忙,生怕一不小心被他绑架,回不了杭州,这样的自私自利,完全不顾张维扬焦头烂额,忙着开发软件又忙着跑业务,累的东倒西歪。
谁又知道到最后退回苏州,那么,也是她自作自受,怨得了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