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见闻录》瓦上琉璃

3、第 3 章

　　冬日的夜晚来得更早一些，霞光散去，天色一点点的暗了下去。

　　月上梢头，周家子侄纷纷起身告辞，携星月而归。

　　周秉谦见周蘅正准备起身见礼，随众人一道踏出房门，忙拦住了她：“蘅儿，父亲有些话想单独和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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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众人走后，周秉谦大手一挥，吩咐顾安：“让厨房准备几个往日里蘅儿爱吃的菜肴，摆到文心堂。”表示他要和周蘅共用晚膳。

　　顾安闻言不敢怠慢，忙答应一声，就去张罗了。

　　不一会儿，厨房就把饭菜做好，按周秉谦的意思摆到了院子里的石桌上。蜜渍豆腐、茭白鲜、酒蒸鲋鱼、紫苏虾……

　　都是原主喜欢吃的，看来这个便宜父亲对她还算上心。

　　周蘅虽很是疑惑周秉谦有什么话要说，但面对满桌子的美味菜肴，也是把问题抛之脑后，拿起筷子，夹住一只虾放在嘴里慢慢咀嚼，“太好吃了！鲜甜清香。”

　　周秉谦目光祥和，注视着眼前吃的正香的少女。可下一秒，他面色微微一沉。

　　“蘅儿，在这个家里，我最放心不下你。”周秉谦顿了顿，继续说道，“如今的汴京局势……危机四伏。外敌入侵，朝堂中主战派和主和派权利博弈暗流涌动，稍有不慎便会血流成河。”

　　“爹作为颂国官员，自是不能临阵逃脱。你的两个哥哥，他们是男子，也自该建功立业、或科举入仕，为自己博一个前程。可你不一样，你一个女儿家，自小如珠似宝地养在闺中，爹不想……不想让你被迫卷入这乱局之中。女子在这世道活着本就艰难，稍有不慎便会被别人说三道四，口诛笔伐。”

　　周蘅默默地听着周秉谦说话，手上夹菜动作未停，心里却赞叹不已：自己这个便宜爹爹，作为当朝礼部尚书，二品大员，还能如此体察当下女子不易，已是十分难得的了。

　　"爹怕你……在这乱局没有自保的能力和手腕！"

　　周家家风清正，向来只允许嫡妻嫡子。没有别家嫡庶相争、妻妾争宠这种勾心斗角的环境，原主也是养在温室里的花朵，没见过什么后宅里的腌臜手段，更别说朝堂上的血雨腥风了。

　　周秉谦久居官场，对于当下的情形不说算无遗策，但也八九不离十。

　　他早已认识到现在的国家政治腐败，天子不善用人、目光短浅，官员从上到下不作为，政治危机悄然而至。

　　“北方战乱，南方稍显安定。我想着，给你择一门稳妥的亲事，趁动乱之前将你嫁过去，远离汴京这乱局纷争。”

　　“襄阳侯世子堪为良配，爹前段时间已写信与襄阳侯说过此事，估计不出年前，襄阳侯就会带着世子李元景到汴京城，名为庆贺新帝登基，实则与我们家商议婚事。”

　　“成亲！”

　　此话一出，如惊雷过境般在周蘅的脑中炸开。她准备夹菜的小手猛地停顿住了！

　　周蘅被这一连串的事情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她也不是不愿意嫁人，既来之，则安之！

　　只是，若非必要……

　　周秉谦看着周蘅满脸错愕，接着分析道。襄阳侯李家如今是落魄了一点，但祖上也是出过两门丞相、一门太子太傅的清流世家。

　　“颂仁帝在位期间进行的嘉和改制，李家家主李衍与皇帝政见不合，被贬到衢州当知州。虽被贬，仍保留了襄阳侯的爵位，家风也是极其清正。”

　　“如今的世子李元景，你小时候也见过，打小就乖巧聪慧。三岁看大，七岁看老，难保日后不会重新起复。”

　　“咱们家虽不是什么王公贵族，但也是文官清流。若他是个有志之士，亦能与你相得益彰。”

　　周蘅在脑中搜寻一番有关襄阳侯世子李元景的记忆，无果。

　　“毕竟是女儿的终身大事，若非必要还是慎重些才好，我想见过他之后再做决定。”对于突如其来的一门婚事周蘅没有贸然答应。

　　“那是自然，婚姻大事马虎不得。”要不是汴京待不得了，周秉谦说什么都不会把女儿嫁到那么远的地方。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不过这些是我原来的看法，自上次在藏书阁，听你说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那时才觉得，蘅儿心有锦绣。”

　　周秉谦回忆起，几日前在藏书阁与周蘅相遇。他一心想要赶紧将手中事务尽快处理完，却没想到在一堆书籍间，周蘅读书的身影映入眼帘。

　　周秉谦忙不迭走上前去，却被一反常态捧着《颂史》看入迷的周蘅震惊到了。自家孩子，周秉谦心中还是有数的，周蘅什么时候翻过这些经史子集。

　　“蘅儿近日对史书感兴趣？可否能读懂？”周秉谦询问。

　　有句话说得好，男人一旦上了年纪，就会自动解锁教师资格证。周秉谦随即搬了把梨木镌花椅，坐了下来，自觉为女儿答疑解惑。

　　“读不懂，有很多地方我都不甚求解。”

　　周蘅看着眼前的中年男人，知道此人是原主的父亲，缓声发问：“比如说，我国匠人制作并改进了远距离弓弩，还改进了矛和盔甲技术，军事技术也很先进，为何在与北方游牧民族作战上总是败多胜少呢？”

　　明明科技在世界上遥遥领先，但是史书又说崇文抑武，习文成风，这不是自相矛盾么。第一个问题，是周蘅作为一个历史系学生所问出来的。

　　“为何嘉和改制充盈了国库，却没有获得成功？”

　　“和离后夫妻双方的财产如何分配？颂国法律到底承不承认女子的和离权利呢？”

　　“还有这儿……建筑、宫殿……”

　　看样子不仅读懂了，还读偏了……

　　这么一连串无厘头的问题下来，答疑解惑自是没有的，被周蘅这稀奇古怪的思维轨迹弄得哑口无言倒是真的。

　　周蘅信誓旦旦：“我这是带着目的去读书，才能有所取舍。每书数过，一意求之。读书就是用来解决问题的工具，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

　　歪理，歪理，圣人言是让你这么用的。周秉谦借读书方法与周蘅探讨一番，不知何时说起了天下大势，奇闻异谈，地方风情……

　　*

　　夜幕低垂，月色如水。

　　周秉谦切合事宜地拿出了珍藏多年的好酒——蓝桥风月。

　　因酒里融入了梅花香味，酒未近唇而梅香来，因此又称“梅花酒”，和这季节倒是相称。

　　周秉谦看着月色，眼神放空：“爹爹现在觉得，以蘅儿你的聪慧心性，不管嫁到衢州还是留在汴京，都能独挡一面，过的很好。”

　　不知不觉中，那个只会撒娇的小姑娘长大了，周秉谦感慨万分。

　　“父亲，现在说成亲的事情为时尚早，我年纪还小呢，而且……我还想在您身边……再多待几年呢。”周蘅的话语中带着几分娇嗔，随后又逐渐正色起来，认真道：“所嫁之人也不一定就完全靠得住。依靠他人，只会使自己陷入被动。若所嫁非人，不过是从一个火坑跳入另一火坑罢了。”

　　她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周秉谦听了周蘅的话语之后，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周蘅一边吃饭，一边思考，如何才能在“靖康之变”之前让家人子侄幸免于难？

　　北方战乱，南方安定。如果转移到南方呢？前世历史赵氏皇族在‘靖康之变’后，康王赵构于应天府称帝，以临安为都城建立了南宋，经过绍兴和议，多数时间与金朝以‘淮水——大散关’为界，保持了长达一百五十多年的和平局面。

　　周蘅作为一个无权无势的官家女子，此时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了。只能先按照这个计划进行下去，实施过程中在对其进行完善。先完成，再完美。

　　若是要向南方转移，这李家公子李元景或许是一个突破口，不管自己嫁不嫁他，先打好关系，由他帮着疏通，总是错不了的。周蘅心里默默盘算着，前提就是要先争取这李世子的支持。

　　天下熙熙，皆为利攘。

　　“对了，爹爹我想向您争取一样东西。”周蘅仰头望着周秉谦，一双杏眼流露出真挚，神情郑重严肃。

　　“什么东西？”

　　“我想要……想要……周府管家中馈权。”

　　周蘅是一点也不想要这古代的管家大权，外出采买、铺子田地……各种事情都需要管，费心费神不说，有时候还费力不讨好。能力越大，责任也就越大，她何尝不想在父母膝下天真快乐的长大。但身处乱局，周蘅明白，她不能当一个任人宰割的蚂蚱，遇到危难毫无反击之力。

　　管家中馈权，一般掌握在当家主母手里。现下周家管家权，就在周蘅的娘亲李氏手里。

　　周秉谦迟疑了半响没有表态，脑中飞速思考。

　　周蘅见这个便宜爹爹半天没开口，以为父亲不愿意，补充道：“爹，我知道……您不是怕我做不好管家之事，而是忧心我年少被底下人欺负。但是……我总归是要成长的，以后总归是要掌管一府事务。爹您就权当把这个管家权给我练手，如果我自己能做好这件事情，蘅儿就留下；如果我做不好，到时不用您说，我立马嫁去衢州避祸。”

　　周蘅已经细细思量过，虽说士农工商，商排最末，但是哪个当官的大户人家，手里没有点店铺，财路傍身。

　　只有要到管家权，才能掌握家中钱财，铺面田地。如果时间允许，就尽可能的把家中财产向南方转移，毕竟靖康之变后皇帝都转移走了，这些财产留在此地，岂不是便宜了那些外族人，能多转移的就转移。至于穿越小说里写的开店创业成首富的情节，算了算了，周蘅觉得自己还是脚踏实地一点儿吧。

　　看着周蘅自信的模样，周秉谦定了定神。

　　心想：女孩子出嫁前锻炼一下，出嫁后也不至于懵懂无知。

　　“也罢，这管家权就让你代为掌管一段时间。府库钥匙，明天让你娘交给你，但前提是，得让你娘亲从旁协助。”

　　“是协助，而不是干预。”周蘅蹙着眉强调。

　　“好好好，听你的。”

　　周秉谦也想看看，周蘅接了这管家权之后，能做出什么事情，做到什么程度。

　　不怕富二代去躺平，就怕富二代创业，这是现代企业家对对后辈的要求。不求你扩大家里公司产值，只求不要把自己辛苦打拼的基业霍霍一空，周秉谦这是把家中产业都交给了她这个不满十五岁的的小姑娘。

　　父女二人达成一致后，各自提灯回到了住处。

　　白纸糊的灯笼，周蘅的灯笼上画着梅兰竹菊，周秉谦的灯笼上写着，礼部侍郎。

　　颂国参加早朝的官员，除宰相执政一下大臣，其他皆用白纸糊灯笼一枚，在上面写清自己的官位。对于父亲来说，写的不是官名，而是自己应尽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