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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先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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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转凉,秋高气爽。
这样的好天气,应当和长兄阿嫂一样,到甘泉山脚下的枫林悠赏美景。
而不是像她一样,还要去寻罗夫子,补上这流浪几月落下的课业。
“阿姊,”窦瞒凑过来,道:“我和盈盈约好了去放风筝,你要一起去吗?”
她上次跟着去了趟罗太傅家,就和罗太傅的外孙女盈盈成了好友。
许琢圭脑袋有些昏沉,扶了扶额,推拒道:“不了哦,我还有课业没完成呢。”
窦瞒满脸失落,许琢圭忙安慰道:“下次有机会我再和你们一起。”
这让窦瞒稍微好受些,表情也松快了:“好吧,你下次千万要空出时间。”
“知道了知道了。”许琢圭把她推出了门,笑道:“你们要玩得开心,还有,回来的时候别忘了帮我带东街的浣花笺哦。”
然后窦瞒就这样被送到了门前。
罗府的马车正迎过来,罗盈盈早早从窗牖探出脑袋,遥遥招手:“阿瞒!”
窦瞒和盈盈欢喜地会面,许琢圭在一边看着,突然被提及。
盈盈问:“阿瞒的姐姐不一起去吗?”
问这话时,她眼中带着警惕和敌意。
许琢圭还没开口,窦瞒就替她解释了来去,盈盈听完,反问道:“那你又要去我家咯?”
她不高兴地“哼”了一声,拉着窦瞒离开:“阿瞒,我们走!”
嘤,被莫名奇妙嫌弃了。
刚到罗府,许琢圭脑袋就开始疼了起来,意识也越发昏沉。
她强撑着身体,跟着府上的侍者,进到了书房里。
今日罗夫子并不在,而是平日跟在罗夫子身侧,罗夫子的外孙女婿萧勉。
许琢圭一到,萧勉便解释道:“阿翁进宫了,临走之时,他特意交代我来替他讲学。”
他看着手上草纸的内容,道:“我看过你昨日写的策论了,颇有灵气,只是有几处措辞,未免太过尖锐。”
比如暗讽户部京口之蠹,大理寺官员胆小怕事,朝堂上下官官相护,沆瀣一气。
他笑道:“虽说忠言逆耳,但有些话,实在太大逆不道了。”
许琢圭在他对面案牍旁的软垫上跪坐好,正了正衣冠,道:“还请指教。”
萧勉严肃了脸色,细细拆解起她的策论。
比起罗夫子的温声细语,萧勉的言辞,就显得格外严厉。
对于她策论中用错的典故,不够严谨的论点,他都是直言不讳,批评先行。
不愧是监察御史,官阶不高,却掌纠察之责,当真是字字诛心。
说她用词犀利,实则犀利的另有其人。
许琢圭几乎被贬得一无是处,身体也越来越不适,汗流了满额。
萧勉抽空望了眼她的脸色,问道:“你没事吧?”
许琢圭揉了揉额心,中气不足地说了声“没事”。
怎么看都不太对劲,但她一直以为是自己有了厌学情绪,才会这样。
萧勉行至她身侧,想要伸手探一探她的体温,却被许琢圭一个退身躲过。
他叹了口气,道:“你身体不适,就先到客房休息一会儿吧。”
这次许琢圭没有逞强,乖乖在萧勉的安排下,跟着侍人往客房歇下。
大概是真的病了,她的脑袋刚沾上枕头,就昏沉地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她被一阵叫声唤醒。
一个熟悉的声音,一直在唤她的名字:“圭儿,圭儿……”
许琢圭睁开眼睛,眼前不是罗府客房,而是一处狭小却温馨的小屋。
一名年轻女子陪在她身侧,用担忧的眼神看着她,女子金钗布裙,仍旧难掩绝色,风雨磋磨,未能减去她哪怕一分的美貌。
“阿娘!”
许琢圭的身体变成了孩童的模样,声音也变得稚嫩可爱,甜甜糯糯。
她一下扑到许玉怀里,紧紧抱着她,掉下了久别重逢的眼泪。
面前的一切都是假的,她比谁都知道,可她还是希望,时间再慢一点。
是梦也好,是错觉也好,只要一会儿就好。
许玉摸了摸她的脑袋,笑道:“怎么了?
又道:“你啊你,都叫你不要总是跑出去了,中暑毒了吧,好在没出事。”
温暖的怀抱,熟悉的气息,轻柔的嗔怪,一切都如此让人沉沦。
随后,在一阵女子的叹气声中,天色暗下,阿娘突然面色凝重,焦急地将她塞进了衣橱里:
“圭儿,你躲在这里,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不要发声!”
叮嘱完,便阖上了衣橱。
透过衣橱的缝隙,小小的许琢圭看到一个玄色锦袍的男子推开了房门。
男子极高大,站在屋子里,将整个小屋都衬得逼仄,一张脸用可怖的傩面覆着,只露出一双深邃的眼眸。
奇怪的是,他手上做着杀人的勾当,眼中却没有一丝杀气。
过分熟悉的感觉,让许琢圭身体一震。
那个伤害阿娘的人,竟是……父亲。
姜亓走向许玉,魁梧得像座山。
只见他面色冷漠,不带一丝犹豫,一把掐上了许玉的脖子。
许玉面色涨得通红,脸上的青筋暴起,徒劳地挣扎了几下后,双手很快无力地垂下,一动不动。
许琢圭想要出去,阻止事情发生,可怎么也推不开衣橱的门。
她用力拍门,同样无济于事。
像是有一道屏障,将她困在了其间,既保护了她,又残忍地让她目睹一切。
她在这头各种声音都发出过了一遍,然而衣橱外的姜亓却像是什么也没听到一样,不为所动。
两边的空间,在这一刻不共通了。
许琢圭对这点早心知肚明,可当她想起阿娘“不要发声”的叮嘱的时候,还是乖乖地用两只手捂住嘴巴,极力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
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像是溃堤的洪水般汹涌倾泻,如论如何也止不住。
衣橱外,姜亓见许玉不再动弹,便同扔脏东西一般,将其一把抛下。
许琢圭眼睁睁,看着阿娘身体瘫软无力地倒在地上,面色青紫,一双眼睛惊恐地睁大,瞳孔涣散,肉眼可见地没了生息。
又一阵女子的叹息,面前的场景又发生变化,变为一团无边无际的混沌。
混沌中,许琢圭跪倒在地,无声落泪。
虽然她已经将事情放下了,可昔日的伤心事重现,还是会忍不住难过。
一玄衣女子走到她身旁,抬起她的下巴,怜惜地揩去她的眼泪,问道:“你都看到了吧?”
女子一身绣金玄衣,银冠束发,其额心描着个宝相花纹的花钿,装点英气十足的眉宇,压下她凌厉的五官轮廓带来的锐气,平添一丝温柔。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许琢圭没好气地甩开女子的手,道:“我不知道你想让我看到什么。”
女子的目的,尚不明确。
“当然是那件事的真相。”女子大言不惭,道:“不用谢,我知道我是极好的。”
据后来救她的人说,十二年前的那件事,许玉是死于一只妖的虐杀。那时她乖乖听阿娘的话,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侥幸地躲过了一劫。
她躲在衣橱里,仅能从缝隙里,看到阿娘那双绝望的眼神,阿娘在含泪用眼神告诉她:“千万,千万要藏好,不要发声!”
她没有看清凶手的脸,现在这个陌生的女子告诉她,替她重现了真相。
许琢圭眼角的眼泪还没擦干净,又气又笑问:“你想说,是父亲杀了我阿娘?”
她觉得这个可能实在好笑,经历过方才那种事后,都没那么难过了。
女子笑道:“是啊,他骗了你。”
她的态度轻佻:“当年你不是忘了那个人的脸吗?今日我大发善心,替你还原了这件事,让你回想起那个人的脸,也方便你报仇啊哈哈哈哈!”
许琢圭看着她狰狞的一张笑脸,不由地反问:“你是要我怀疑将我养大,教我道理的亲生父亲,转而相信一个莫名其妙,来路不明的你?未免可笑。”
女子的话,她一句也没放在心上,不停提出质疑,单纯为套话。
“小娘子当真是执迷不悟,”女子用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自信笑道:“我可不是来路不明的人,我乃仙师,能窥天机,知天命,你该相信我的。”
她在混沌中幻化出一个宝座,飞身坐了上去,再往虚空中抓了一把,手中便多了一面花纹繁复的宝相花镜。
她用涂着丹寇的手抚上脸庞,临镜自照,悠悠道:“凡广府后人,都当唤我一声‘祖师奶奶’。”
自称是广府的祖宗,又狂得这般不像话的,想来想去,只有广府的创设者。
许琢圭不确定地问:“你是……刘负?”
传说中,那个昌隆国运的大相师。
女子盈盈一笑:“正是。”
她的表情,带着不容质疑的肯定,那是一种对绝对确信之事的自信。
但怎么可能?再怎么说,初代广府令刘负,都已经仙去了一百多年。
尽管那人在世时,有洞悉天命的能力,可终究是肉体凡胎。身死之后,历经百年沧桑,废土之下,早已是枯骨一具,绝无起死复生的可能。
若说她当年没死,那就当她长寿,活到了当下,也不该是这副少女的模样。
许琢圭沉默着低下了头。
女子奇怪她的一言不发,从宝座上起身,走到她身侧,伸手抬了抬她的下巴,却见她口中淌出了鲜血,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许琢圭嘴里含着一口血,口齿不清地诅咒道:“损毁老祖宗的名声,可是要遭天谴的……”
眼前只是个梦,她才不会困在自己的梦里任人摆布,坐以待毙,她要清醒过来。
她挑衅道:“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了,到时你记得乖乖束手就擒。”
女子嘴里不停咒骂,面容扭曲。
随着一声尖叫,许琢圭猛地惊醒,她环顾四周,是罗府的客房没错。
果然只是一个梦。
她浑身无力,唤了几声门外的侍人,却没得到回应。
没办法,她只能撑着身体自己爬起来,慢慢挪到了门边。
厢房外,奉候的侍女倒地不起,身下流了一滩血。
许琢圭过去探了探气息,已无生还可能。
侍女的头朝客房,暗器是从其背后射穿了心脏,一击毙命。
前不久小侍人还在关心地询问她的身体,现在就因为一场无妄之灾,丢了性命。
许琢圭伸出手,轻轻盖在侍人的脸上,阖上她的眼睛,愧疚道:“对不起……”
凶手的目标绝不会是小侍女,而是小侍女要通风报信的对象,也就是她。
奇怪的是,她现下几乎完全暴露在凶手的视野之内,对手却没有要动她的意思。
思绪越来越乱,身后一道男子的身影拢下,她却没一点力气思考他是谁。
彻底失去意识前,她听到一个声音在问:“为何我见你时,你总是这副狼狈样子?”
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