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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儒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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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蘅摆了摆手,又点了点头,脸上却似面瘫了一样依旧没什么表情。
“嗯...我叫年蘅。”
崔致作了一揖,“不知是殿下,微臣失礼了。”
“大人言重了,只是方才小满扑倒了您,实在是不好意思。”
“小满?”
“我给猫儿取的名字。”
她垂下眼睛。
“婉音说不知道叫它什么。我想了想,觉得‘小满’就很好。过满则亏,小满就很好。”
十五岁的公主,身量却矮小得像豆芽菜,蹲在地上,裙摆沾染得全是泥土。
小满依偎在年蘅的脚边,爪子下按着什么暗红色的东西。
“小满,你去找见了什么?”
年蘅捏开它的爪子,发现草地上静静躺着一块红玉。
或者说,血玉。
蓦然间,季融感到一阵晕眩。
她猛地抬眼,发现崔致也皱着眉,一只手紧捂着胸口。
她甩了甩头,定睛看那块玉。
玉璧圆若满月,血红晶透得饱满欲滴,器中开了一圆润的口,四周浮雕着五条螭龙。
螭龙兽目威严,神姿各异,瞳中荧光四现,如有深红血色流动,奇异而诡谲。
此刻掩映在草木之中,散发着幽暗的血光。
季融拦住了年蘅想要触碰的手。
一旁的小满却突然低低叫了一声。
它一跃而起,将那块红玉衔在了口中,有些凶狠地瞪着季融。
她眯起眼睛,挠了挠小满的下巴,一时也未觉古怪。
“公主殿下,此处偏僻,还是莫要久留。末将送你回去吧。”
她看了一眼崔致。
青年站在原地轻抚着衣袖。
他似还沉浸于那一摔中,又好像是在思索。
“大人也莫要独身留此了。寿宴将毕,酒菜正是最好的时候。”
季融将“独身”二字咬重些许,崔致却面色依旧温和,轻轻颔首示意,像是没听出她的言下之意。
将公主送去了女眷席,季融回了殿中。
前脚刚迈入,眼前就伸来一只手,捏着酒杯,将她拦在原地。
那人暗紫蟒袍,腾云祥纹攀爬其上,玛瑙带銙,腰间翠饰琳琅。
金冠束发,保养得当的面上狭目浓眉,鹰钩鼻尖上点着一黝黑的痣。
握着杯身的拇指紧套着一枚翡翠扳指。
此人便是爱翡翠如命、如今遥领天下折冲府的十六卫大将军,冯邺。
人称绿螳螂,不过没人敢当面这么叫罢了。
“将军久去不归,可是去寻本官了?”
“冯大人言重了。下官只是出去散散酒气,哪敢窥探大人行踪。”
季融目光清明,不卑不亢道。
“没有最好。”
他凑近了些许,带着酒气的呼吸落在她的肩旁,语气幽幽:
“季将军,如今正值多事之秋,管好自己的事情最要紧。”
冯邺伸手捏了捏季融的肩膀,对路过的人露出一抹笑,将杯子轻轻抛掷在了地上。
当啷脆响,男人大步离去。
寿宴过半,年庭兰神色困倦,看季融回来便坐了直,大声喊着那位宫廷画师。
“廖先生,廖先生!”
被唤做廖贤子的一位白须老者颤巍巍站了起来:
“陛下,草民在此。”
“我们快去作像罢!”
年庭兰焦急道,满眼都放着亮光,只待扯着老者的袖子飞奔而走。
“这......”廖贤子踌躇地看了看宴中。
众人明显深谙这位陛下的脾性,陈伯丰对他点了点头,他方才行了一礼,向□□而去。
季融将断雪掩在袖中,抽身跟上。
她入了后殿门,被院中景象惊得一愣。
二十余名儒袍青年或坐或立,手中都执着画本长卷,探头接耳地啧啧称赞。
笔杆宣纸被随意堆放在山石之上,脚下卷轴竹帛铺张,青砖晕染着连片墨迹。池中流动黝黑,草尖滴墨,满眼狼藉。
众人见陛下驾到,皆伏跪于地。
季融看了看手里纤薄的断雪,额角暗跳。
“诸位,陛下作像,尔等需退避三丈。谈论嬉笑皆不可惊扰圣驾,违者论罪,以儆效尤。”
她片刻后上前一步,朗声道。
众生见状皆依令退避,却惹得年庭兰不满。他扯了扯季融的袖子,被她避开了,就坐在椅子上生闷气。
她不理他,他过了会便也自己好了。然后跃跃欲试地伸长脖子想看廖贤子作画,恨不得自己为自己画一幅。
原本帝王画像应坐于一方大殿,整肃端坐,才有一国之君的威严。
年庭兰偏要选这花丛小院。蝴蝶翩飞,群芳竞开,任谁也不能说不好。
“陛下英姿挺拔,真宛若神人也。”
那边儒生有人开口了,是一个头戴儒巾,灰袍布衣的男人。
年庭兰斜了他一眼:有多神“?”
那人一愣,很快接道,“陛下龙章凤姿,风华绝世,爱民如子,乃属万流景仰之大周神祗。”
“那依你所言,朕若是神,为何这天下不能如朕所愿,仍有旱土,仍有洪涝呢?”
男人脸色一白,忙跪倒在地:“陛下神姿,上天定会垂怜,海晏河清之日指日可待。”
年庭兰摆了摆手。
“每日都有人在朕面前说这样的话,同你如出一辙,实在无趣。”
那边侍卫闻言上前,将那儒生架举了起来,不顾他神色惊惶,直直把他送出了宫门。
“你,上前看看,那画作得如何了。”
年庭兰随手指了一人。
那人惊疑未定,上前几步,支支吾吾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连着几个人上去,都让他无甚惊喜,年庭兰厌倦地撑着头。
“黄内侍监,你选的人愈发教人失望了。”
黄凤英低头连连称是。
“陛下,可否容草民一试。”
一人从人群中站了出来。
褐袍儒冠,却其貌不扬,在一众人里存在感极低。
得了准许,他自若地上前两步,细细端详了那尚未完成的画作。
“着色浅淡,层叠晕染,不似历代浓墨重彩的帝□□青,描摹神武长相,此画反而更重背后园景。”
“笔锋用意十足,轻重缓急恰到好处。但景物......却朦胧不清。”
他绕着画行了数尺,“......左看是蜂,右看是蝶,皆随观者脚步变化。”
他言罢一顿,抚掌慨然赞叹:
“人融景中,景却非永恒,这便是诸行无常,诸法无我,一切皮囊景象都为虚妄幻象。妙哉,真是妙哉!”
廖贤子一抚胡须,年庭兰愉快地拍掌大笑。
“你也真是个妙人儿!廖先生先前于慧存法师座下修行,禅画双修,朕费了好些功夫才将廖先生请进了宫呢!”
“不错,你叫什么?”
年庭兰笑完才想起问他的名字。
“回陛下,草民名叫韦光远。”
“赏!”
“谢陛下。”
“叫他来为廖先生侍墨。”年庭兰也不放他走,叫人端了凳子来。
季融欲打量一下此人,却冷不丁被人撞了一下。她抬眼看去,一位白衣的青年弯腰向她行礼。
季融上下左右看了看这道路,宽得能拉一辆马车。
于是她知道,这是故意的。
“季将军。”
青年长了一张清淡的脸,初看并不惊艳,但却能被他濯然的气质唬住,从而觉得他好像还挺耐看。
“有事?”
“无事,只是不小心。将军恕罪。”
他面瘫一般的样子和捉摸不清的来意,一时让这青年显得有几分可疑。
她皱眉要开口质问,却见他一弯腰:
“将军,告辞。”
起身的瞬间,他用口型道了几个字。
行礼的袖袍下,食指交叠,指向了一个地方。
她目光随之而去,尽头赫然是那名侍墨的褐衣儒生。
只一刹那,破空声锐响!
一道黑色利影自那群儒生中发出,向年庭兰急速而去,季融瞳孔瞬间缩如针尖。
嗡鸣三转,是刃上带钩的带衣镖。
电光火石之间,她袖中断雪脱手,狠力掷向黑影!
一阵尖锐的呲啦声,镖身与刀身强擦出一阵刺眼的白光。
就在同时,黄凤英高喊护驾,却不及一人匕首迅疾。
那褐衣儒生从椅上暴起,眨眼间便掠至皇帝身前。
手中捏握一把青光匕首,寒意凛冽,架在年庭兰白皙的脖颈旁。
一切都在瞬息之中。
那枚带衣镖仿佛只是一个幌子,这褐衣儒生才是这场刺杀的主角。
“放了陛下,准你不死。”
季融冷声喝道。
四周儒生们早已吓得抱头蹲坐,廖先生也神色惊恐,执着画笔的手颤抖个不停。
“放了他?”
那儒生像是听见什么笑话,在原地大笑了三声,年庭兰受迫,也只能仰着头随他动作。
“这狗皇帝,每日骄奢淫逸,耽于享乐,民生之苦、百姓之困他是充耳不闻!”
他拽扯着年庭兰踱了几步,指着地上散落的宣纸画卷。
“有多少读书人,连一张麻纸都买不起,你却将他铺在地上,当作玩闹的趣味......”
“上京城外,有多少人卖了自己的孩子要吃一口饭,却还是饿殍遍野!那些狗官要一笔地税,还要掠走家中仅剩的几颗稻种,地主目无王法,光天化日将人打死在街头!”
他双目愤怒突起,口涎喷溅,手中的匕首已在皇帝的脖颈划下数道血痕。
“什么千岁万岁,只要你这个狗皇帝还活着一天,天下就不得安宁!”
季融闭目,深吸了一口气。
“你说的所有,陛下之后都会一一探查清,该罚的罚,该杀的杀,也会......”
“你胡说!”
他神情激动地打断季融,前迈几步:
“我父亲因少还了几两租便被地主用马车拖行三日,血肉模糊地惨死在衙门口!都告诉我会查清的、会查清的!”
“可结果呢?一年了,只有不断地威胁和恐吓,我母亲被打伤数次,那时候皇帝呢?陛下呢?你呢?!”
他大吼一声,五指扣紧匕首,抬起便要下手!
“我再也不会信你们任何一个人了——”
噗嗤一声,鲜血飞溅!
惨叫响彻天际,一片沾血的耳朵砸落在地上。
儒生抱头蹲下,痛苦之色难掩,哀嚎声连绵不绝。
季融将年庭兰一把拉入怀中。衣襟被紧紧扯住,她低下头,怀中人眼眶早已有了泪花。
儒生身后之人也露出了面目。
鹅黄衣少女执着一把长剑,额角染血,睥睨着地上翻滚的人影。
冷静得像一尊可怖的杀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