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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十二)梧生视角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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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终于肯叫出声来。
那颗滚动的喉结一上一下,连带牵动着我的心。关于非他不可这四个字,在此刻我有了一个新的、更为有力的解释:
——爱他,是我活着的证明。
“我只能在这待两天。”他趴在床上跟我说。
我正穿着鞋,动作一僵,回头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应了声好。我以为他是瞒着父母偷偷跑出来的,结果他告诉我,他们都知道,而且没有阻拦。这让我很惶恐,但为了不叫他忧心,我就没再过问。临走前我嘱咐他好好休息,等晚上回来带他去外面吃大餐。他欲言又止,好像想说什么来着。走到门口,我临时变了注意,决定不去公司了。
折回房间对他说:“我休两天假吧。”
他听到后从床上跳下来,飞扑到我身上,“真的?”
我笑笑:“什么时候骗过你。”
他一下惆怅了,低垂着眼帘,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我给你做顿饭吧!”
他的厨艺有长进。很难相信,一个这样天真内敛的孩子,会对做饭感兴趣,每每看着他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我都会想起他父亲对我说的那番话。
那时候我反省自己,离开他会不会真的是一种放过和成全。像他这样优秀的人,如果不是遇到我,以后一定会是个很好的丈夫和父亲。可我不能这样想,光是想想他今后要给别的人做饭,和别的人结婚,我就已经想要掉眼泪了。
他不停的给我夹菜,“好吃么?”
我不停的点头,生怕他失望半分,“好吃啊,我出来以后,就没吃到过这种家常菜的口味了,外头的东西吃多了,总觉得一个味儿。”
他捧着饭碗看我,笑呵呵的,不论我说什么他都听得特别认真。
我突然想要一个许诺。“你能答应我个事儿么?”
他马上变得严肃,盯着我,“什么事。”
“只许给我一个人做饭吃。”
我关切的注意着他的表情,先是有些惊讶,然后惊讶在脸上慢慢淡散,就什么也看不出来了。
“噢!我不是要你天天给我洗衣做饭的意思,我是说…我是说你…想做的时候,就做,不想做,我们就出去吃,或者,我来做,我也可以学的。我的意思……”我完全语无伦次了,“我的意思是你不许做给其他人吃。”
他埋头吃饭,好像丝毫不为所动。
我后悔了,就不应该提这种大男子主义的要求。
“不答应。”他说。
我抿紧嘴巴,点点头,不敢再吭声,拾起筷子去夹菜。
“我还得做给我爸妈吃。”
人在年轻时总会许下无数个承诺,到老却没有一个作数的,甚至不用到老,三年两年,三天两天,不作数的比比皆是。而我这人一贯不爱许什么诺言,也从不信什么承诺,可是因为兰睢,我破例了。
可能人越害怕失去一样东西,就越渴望得到保证,总觉得老天有眼,不会辜负真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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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睢离开的第三天,他父亲就找到了我。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找来的这里,也许是自己打听到的,也许他跟踪了兰睢。
我们已经…六年,六年没见了。他苍老了许多,人一老,脾气往往跟着就老了,我叫他叔叔,他没有再冲我,反是和颜悦色的对我笑了笑。但我仍然心有余悸,还是将他请回家说话,怕在公司惹出纷争,闹得难看。
“我已经不在你父亲那干了。”这是他跟我说的第一句话。
对那两个字眼,我痛心疾首。
“他不是我父亲,我的父亲在欧洲,虽然跟死了差不多。”
他低着头,叹了口气,好像无话可说。
“你们都很恨自己的父亲。”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唯独在恨这个字上加重了力度。作为一名被恨的父亲,他无比清楚这个字的含量。
我看了看他,心中有些不忍,“他从来不恨你。你是个好父亲。”
“你真这么觉得?”他抬起头望向我。
我被那眼神盯得不自在。“我是站在兰睢的角度。”
他整个人坐在椅子上,不像坐,像塌陷,我几乎能一眼看出他的沉重感。一颗作为父亲的沉甸甸的心。
这颗心可尊可敬,只是与我势不两立。
我从柜子里拿出一包最好的烟,递给他,他向我摆摆手,“戒了。”紧接着又说:“我儿子不喜欢闻这个味道。”
我不知道是真是假,但这并不是什么难事。“我戒烟很容易,无所谓的。”我将烟放回柜子里。
一个转身的功夫,他突然看到阳台晒着的鞋子。其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看到了两双一样的拖鞋。
他立即站起来,定在那愣了愣,接着奔过来死死拽起我的领带,眼睛瞪得惊恐怖人,张着嘴颤抖了半天,才吐出字来,“他在你这里住的?”
我知道他的意思,咬紧牙没做直接的回应。
我看见他眼眶红了。很旧的瞳孔,像琥珀色,勾着血丝。
他朝我挥了拳头,在我意料之中。
我捂着脸不敢靠近,怕他再一拳接着一拳打过来。
“我们离不开了,我离不开他,他也离不开我。”
胳膊挡着视线,我看不见他,也没再听见他的声音。直到我缓缓放下手,才突然发现,他竟跪倒在了我面前。
“叔叔!”我忙去搀扶他,浑身发抖。
他泪目了,那眼泪很小很细,在他脸上不那么明显,是我凑近之后才看清楚的。
“叔叔,你起来。”我也忍不住哽咽。
“我求求你…”他瘫软在地,那几拳好像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我求求你,放过他,放过我们全家……叔叔求你了。”他一遍遍重复这些话,在我的耳边,我的眼前,在我一个人的那六年里。
“你们家跟我们不一样,你们家有钱,你也有钱,你们不在乎的,我知道,有钱人什么都不在乎的。可是他不一样,我们家不一样,我只有一个儿子,你不能害了他。”
我近乎崩溃。那个时候我甚至感受不到自己在哭,眼泪像逃命似的拼命往下掉,我努力的想把他扶起来,可是没法,我一点儿也扶不起来他。最后只能倒在他面前,跟他相对跪着,失声呜咽。
从小到大我最惧怕的,就是眼睁睁看着亲人长辈因我而糟践自己,比方这种不顾身份、不顾尊严的哀求,比方我母亲所做的一切。
他们都让我觉得自己罪孽深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