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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 晨早起应卯奉常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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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味坊,账房。
一室笑语盈盈。
秦妍正是左右躲闪之时,敲门声响了。
得了萧镜的许诺,推门而入的,乃是个端着食盘的小丫头。
有外人在场,萧镜只得轻咳一声,停了手上收拾秦妍的动作,袖手一旁,假装无事发生。
这位被福伯打发来送吃食的小丫头,俨然成了秦妍的救命恩人。
待那丫头出了门去,萧镜便见着秦妍拱手向她作揖:“我的好姐姐,可饶了我这回吧……”
“好姐姐?这般无赖,叫什么也没用!”
“姐姐……”
“狸奴姐姐……人家知道错了嘛!”秦妍讨好似的一把抱住了萧镜的手臂,顺势软糯糯地蹭了上来,“小妹没想那么多,只想着姐姐能有办法。既然姐姐说这事儿不好,那咱们就不办了。那些话本子任凭姐姐处理就是。”
萧镜无奈一笑。
萧镜在一声声“姐姐”中逐渐迷失自我。
这感情好,秦御史是个老狐狸,玉腰奴是个小狐狸。
她能有什么办法?
她只能佯装生气,端起食盘里的蜜桔姜茶埋头细品。
秦妍见她不言不语,连忙又跪坐起身,替她捏起了肩膀。
萧镜到底舍不得那小丫头忙前忙后。见她已然知错,便转过身去板着脸问到:“这次也便罢了,下回还敢不敢了?”
秦妍乖巧道:“不敢了不敢了。”
“你这丫头,回回认错比谁都快……”
“不过见你这般皮实,我倒是放心了不少。”萧镜忍不住在那张素净的小脸上拧了一把,“你去那坐着,我替你诊个平安脉。”
秦妍点了点头,规规矩矩跽坐在侧,撩起了左手的衣袖。
萧镜指尖不轻不重地搭上她白皙的手腕,凝眉仔细分辨起来。
脉象和缓有力,一息四至。
看上去当真是好全乎了。
萧镜松了指尖力道,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果然是好了。”
“世子哥哥将世子府的唐老大夫都送来替我诊治了,能不好么?”
秦妍放下衣袖,笑吟吟地从食盘里拿了金丝鹅儿卷咬了一口:“唐老大夫还一直念叨,说世子哥哥都能久病成良医,要我也学着望闻问切。可我一摸着那脉象,只觉得哪里都是突突突的,当真什么也分辨不出。”
“平时多注意些身子就是了。若是病了,横竖宫中有御医,府中有唐老大夫。找阎王要人的事儿,自有他们去操心,也不是什么大事。”
萧镜再度呷了一口蜜桔姜茶:“不过,你倒是提醒我了。今日天色已晚,再晚些时候指不定又要落雪,我还是命人早些送你回府吧。”
秦妍看着手上没吃完的半块鹅儿卷:“那不行!我话还没说完呢!”
萧镜颇为无奈:“是没说完,还是没吃完?这一盒子点心都给你带回府上好不好?”
“才没有!我这次来,主要是因为……”
秦妍咬了咬唇,似是不知从何说起。
更漏滴了三五声,她终于深吸一口气,抬眼看了过来:“呃……我就是想来瞧瞧你……就是那个,上午校场的事儿,我都知道了……你和……洛哥哥……我怕你心里难过……”
“你如何得知的?”
萧镜手上一抖,那上好的茶汤险些泼在了襦裙上。
她将茶盏往那矮几上一放,转头对上了秦妍那双关切的杏眸。
“我爹说的。”秦妍认真答道,“不过这事儿却也不单单是我爹知道。你和洛哥哥的一言一行,京里多的是人盯着。但凡有点风吹草动,只需说话之间,立刻就会传开了。”
萧镜心中一紧:“那洛怀安校场外说的那些混话,你爹也都知道了?”
“能不知道么?”
秦妍吃完了手上的鹅儿卷,又从食盘中挑了一块糖酥酪:“不过我爹让我跟你说,让你别生气。洛哥哥是他的学生,若是那人真要上门质问,我爹定会把他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萧镜哑然失笑。
前面都还像模像样,只是后面这几句话,怎么也不像是秦御史能说出来的,分明是秦妍自己的心思。
唉,玉腰奴啊……
萧镜心头一热,言语之间更是温柔了几分。
她温声道:“如此便好。”
两人又说了些话。
五味坊作别后,各自回了府中。
子夜雪重。
夜难安寝。
迷蒙之间,萧镜又想起了以前在璃水学宫的日子。
如今的御史大夫秦芒,那时也才二十五六的年纪,刚从奉常署的校书小吏一职上右迁,成了璃水学宫的西席。
璃水学宫正中,曾有一颗硕大的桃树墩子。
秦公授课时曾说,那桃树原是三百年前燕太祖分封天下三十二路诸侯之时,随着金印一道赐下的。每一株桃树,原本都是从燕京栎阳学宫的桃树上分出来的丫杈,意在燕皇愿与诸王永结桃园之好。
萧镜试图数过那树墩上的年轮,只可惜才数到一百多,就全然没了耐性,索性往那上面一躺,左右打起滚来。
王长兄萧赐与她是同年同月同日出生。从小只要见着她有什么心爱之物,王长兄必定也要立刻拥有。就连现下见她得了这木桩,竟也闹着要躺。
两个六七岁的小奶娃在木桩上扭作一团,两人各自的一众小弟闻讯赶来劝架,却不知不觉加入的互殴。
最后不知是谁掏了火折子,一把火引燃了这肇事的木桩。
路过的扫撒嬷嬷哭天抢地,带领众人灭火之余,将此事禀了秦公。
待到秦夫子匆匆赶来,十来个小娃娃鼻青脸肿滚了一地,一个个的脸上手上沾满焦炭。
一众王室子弟,秦夫子打也打不得,罚也罚不得,索性提溜了洛怀安问话。
秦夫子道:“你年岁最大,你说该怎么办?”
洛怀安指了指萧镜:“殿下乃是臣的主君,该怎么办要由他说。”
萧镜歪着头想了想,从袖中摸出一把用五颜六色的彩纸包好的饴糖,分了在场众人一人一颗,就连秦夫子也得了一份。
她扬了扬下巴,稚气未脱,却又大义凛然道:“这枯死的桃树烧就烧了。孤今日能将手上的饴糖分给他们,二十年后就能将天下的桃树再分一次!”
秦夫子深深地看了萧镜一眼。
他正欲说些什么,却只听得“嘎嘣”一声脆响,身旁的王长兄嘴巴一张,连糖带血地吐出一颗乳牙来。
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吧。
那时若说她是混世魔王,那洛怀安就算得魔王手下的“鹰犬”。
可是如今呢,如今的洛怀安只会对她冷眼相向,不是质问就是讥讽。
恍惚之间,萧镜又想起了她送洛怀安的那匹乌云踏雪。
黑风死在了小征关,她与洛怀安儿时那点情分,或许也死在了小征关。
辗转难捱,及至夜深露重,萧镜才勉强昏睡过去。
翌日雪霁。
寅时初刻。
她被人生生摇醒。
“殿下……殿下?”
“殿下,醒醒,今日需得去奉常署应卯。”
“殿下,郭太师还等着您呐!”
郭太师,郭奉常?!
萧镜蓦地从床上弹起。
一阵寒意吹过,她又抱着被子缩了回去:“璃水学宫一个,奉常署一个,这还真是才出虎口又入狼窝!奉常卿今年都八十好几了吧,他老人家不回家颐养天年,成天逮着孤折腾算个什么事儿啊……”
涂夏正将榻前的帘子撩起,往两旁用幅巾拴住。
闻得萧镜此言,她噗嗤一笑:“殿下该不会是睡迷糊了吧?郭太师前些日子才过了七十寿辰,咱们府上还去送过寿礼的。”
“罢了罢了,管他七十还是八十,你还是快些替我更衣吧,省得去迟一刻,他老人家又要罚我抄《周易》了。”萧镜苦着脸摆摆手,“回来之后记得让抹春给我弄点梅花粥……昨天就没吃到了。孤这日子还真不是人过的……”
“诶诶,知道了,婢子等会就去跟抹春姐姐说去。”
涂夏一叠声地应了,急匆匆地替她更衣洗漱。
冬月十六。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奉常署的时候,也正是萧镜步入的那刻。
那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精神矍铄地站在厅中,口若悬河地与堂下诸位奉常博士讲习星宿的推演之法,正是那位郭奉常。
他远远地见到萧镜,立即就停了话语。
堂中诸位齐刷刷回头,一齐朝她这处看来。
大事不妙。
萧镜心中一凛,一步一挪地朝着堂中走去,在最末的位置入座。
见那郭奉常仍一言不发地瞩目着她,萧镜只得赔着笑拱手见礼:“郭太师安好,学生来迟,对不住,对不住。”
“三月不见,殿下今日,还是迟来了半柱香的时辰。”
“明白,学生明白。《周易》两遍,晚些时候就送来给太师过目。”
“好。”郭奉常点了点头,“老臣方才讲到‘荧惑守心’,殿下可知这星象是何预兆?”
那她哪儿能知道啊?!
她压根就不信天命,那满天星辰于她,不过是道美景罢了。
可这众目睽睽之下,她又实在丢不起这个人。
胡诌吧,反正这东西神神叨叨的,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
“呃,荧惑嘛……心嘛,斗牛女虚危室壁,角亢氐房心尾箕……荧惑守心!就是说……”
只是萧镜每说一句,便见着郭奉常的眉头更蹙一份。
郭奉常原本就生得一副宝相庄严的模样,如今又以这般考量的目光审视于她,实在是让人承受不起。
萧镜手心全是冷汗。
一时之间,她竟不知该不该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