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云》依文

77、何来怨悔

　　柳云回到房里时，师栩栩正在布置新房。虽说早先便布置得差不多了，但她总时不时地想添些什么，或把喜字再摆正一点，或觉得墙上贴花太密显土气，便摘下一部分再把剩下的重新归置。如此七七八八地折腾下来，她重新打量上下，却觉得还不如先前的布置妥帖美观，便又想把贴花沾回去。

　　师栩栩瞧着手里的贴花，恍然一笑道：“罢了。”她肌肤白皙，纵使在乡野中度日也没有晒黑一星半点，只是灯火通明，将她的纤纤玉手染上桔黄，但依然光滑细腻。

　　柳云一时失神，不由记起梅卉裳教她注意外表之事，竟想问问她是如何保养的，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需要帮忙吗？”

　　师栩栩将取下的贴花拢了拢：“先把这些用不上的东西收起来吧，等过了明日再扔。”

　　柳云便着手收拾，心想这花裁得再精细，也不过做一时之用，用完便再无价值，连当柴烧都嫌烟浓。可再一想，也许这便是它作为一朵贴花的使命，使命完成，自当归于尘埃。就像香膏和蜡烛之类的消耗品，本就不是长久之物；不比石雕或砚台，若无人为损毁，便可万年长存。

　　但，得以长久如何，不得长久又如何；物尽其用如何，永无用武之地又如何，谁又能了解万事万物本身的意愿，谁又会在乎？

　　柳云忽然感慨万千，把贴花收走后便坐在茶几前发呆。

　　师栩栩用茶水洗了只杯子放到她眼下，再斟满茶：“怎么，恨嫁了？”

　　柳云神色一僵，大喊：“哪有！”

　　师栩栩笑道：“那你这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是因何而来？”

　　柳云讪讪道：“胡思乱想罢了。”

　　师栩栩坐在她对面：“难道不是因为这房里的摆设？”

　　柳云道：“算是吧。”

　　师栩栩挑挑眉，柳云忙又道：“但我绝没有恨嫁，我甚至都不想嫁人。”

　　“哦？”师栩栩好奇道，“有何心事，说来听听。”

　　柳云心道：既是心事，怎能轻易宣之于口。但斟酌之下，还是说了几句：“我这人太难伺候，不好相处。纵使孤单，也死性不改，或许也无需与他人为伴。”

　　师栩栩简直笑弯了腰：“果然还是太年轻啊。”

　　柳云不解，师栩栩好容易止住笑道：“若是你遇见喜欢的人，岂不会想与他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柳云揉揉脑袋：“想归想，又不是非要如此不可。毕竟我喜欢的人未必喜欢我，纵然两情相悦，也未必能在一起，我接受现实。”

　　师栩栩目光略微复杂起来：“你就不能往好的方面想想？”

　　柳云轻叹：“不是我不往好的方面想，实在是天意弄人，我不敢不存着一点悲观，以免最后心碎神伤，连活下去的信念都土崩瓦解了。”

　　师栩栩托住下巴凝望她片刻：“我怎么看你也不像是个会为儿女情长要死要活之人。”

　　柳云再叹了口气：“将来的事，谁说得准呢。”

　　师栩栩悠悠起身：“早点睡吧，在事情没有发生之前，有所准备是好，但也别太过悲观了。如你所言，将来之事谁也说不准，你又怎知最后你不会和心上人相携到老，和乐美满？”说罢打来清水，先行沐浴。

　　她倒真不拿柳云当外人，柳云在心里默念了一句：借你吉言，便到外头的井口旁提水洗脸了，直到师栩栩抬出水桶，两人才一道回屋。卧在一张榻上时，师栩栩睁着一双格外清亮的眼盯着柳云。

　　柳云瑟瑟道：“睡不着吗？”

　　师栩栩嗯了一声：“有点。”

　　柳云道：“你眼睛睁这么大，自然睡不着了。”

　　师栩栩笑道：“若睁眼到天明，或许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柳云慢慢闭上眼道：“夫人天生丽质，纵使有一点点黑眼圈也难掩夫人之容光，夫人若实在睡不着，不睡也成。”

　　师栩栩忽然语出惊人：“男人我睡得多了，与女子同床而眠倒还是头一遭。”

　　柳云立刻道：“那我转过身去。”翻了半圈背对向她。

　　师栩栩却竟凑近了她：“难道你还未曾…”

　　柳云直跌下床，又一骨碌爬起来：“要不我打地铺吧。”

　　师栩栩大乐：“好了好了，不逗你了，过来睡吧。”拍拍空出的床位。

　　柳云形容扭捏，师栩栩收敛笑意：“我一贯说一不二。”

　　柳云只得使自己狂乱的心暂且安定下来，僵硬躺下。

　　师栩栩透过丝制的床顶望向天花板：“谢谢。”

　　其实柳云有些猜到师栩栩是故意拿她取乐以消抵心中不安的，但在她这声道谢未出口之前不敢确定，此刻听她这么说了，柳云方才释然：“本来我觉得自己也没帮上什么忙，或者说也帮不上什么忙，挺没用的，可现在好像起到了一点点作用，我心里反倒好过一点。”

　　师栩栩道：“你为何总是妄自菲薄？”

　　柳云岔开话题道：“其实夫人一看就不像是属于这郊野乡村之人，可方才看到夫人凡事都亲力亲为，没有丝毫的不习惯或是怨念，我想夫人的决定，果然总是有夫人的道理。”

　　师栩栩忍俊不禁：“你的意思是我渐渐属于这郊野乡村了。”

　　柳云忙道：“我绝没有这个意思。”

　　师栩栩淡然道：“不必慌张，我一贯不斤斤计较。”

　　柳云仍觉羞愧，师栩栩瞄她一眼，又道：“其实你即使是那个意思，也正合我意，尽管我是为了嫁给敬则，而不是为了退隐江湖才做此决定。”

　　柳云颇为动容：“他…真有这么好？”

　　师栩栩声音蓦然变得温柔如水：“他很好，好到出乎我意料。从前出嫁，我虽志得意满，却从没有对余生满怀憧憬，我心里从没有绘制过与一人白首偕老的画卷。唯有今次不同，以往的意气风发全然被幸福温馨所取代，连脚下的土地都觉得坚实平坦了许多。”

　　虽然柳云没有偏过头去看她，但也知道她此时必定面含笑意，满眼温存甜蜜。

　　“无怪乎夫人无怨无悔。”

　　师栩栩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我若是过得不好，随时一走了之，何来怨悔。”

　　柳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