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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父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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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醒并不意味着就万事大吉,康复的过程事实上缓慢而艰难。
当两个傻子终于从彼此身上分开,诺亚重新在病床上躺了下来。激烈情绪过后,他后知后觉感受到了身体的疼痛。诺亚感到肋骨之类仿佛都是紙做的,特別脆,脆到他不敢深呼吸,总觉得它们会断。(当然这可能也与埃默里做了那么久的心肺复苏有关)还有浑身无力,动一根小手指都困难,心跳好像被放大了一百倍的声音就在耳边,跟打鼓一样咚咚咚。虽然诺亚已经很熟悉疼痛,但心肺处的钝痛和胃里的恶心感还是让他只想蜷缩起来。
他半垂着眼睛努力忽视身体上的不适,为了转移注意力,诺亚勾勾坐在床边的埃默里的手指问到,“大家不会都来了吧?”
埃默里反手握住他的手,用一种“很遗憾,但是的”的眼神看着他。
“哦不,”诺亚忍不住呻吟了一声,软软地咕哝道,“这是我最不想见到的——我一定让他们担心死了,他们会讨厌我的。”
“没有人讨厌你。”即使听出来诺亚在故意抱怨并夸大其词以索要安慰,埃默里还是反驳道,“也没有人觉得你是麻烦,但大家确实快担心死了。”
“哦对了还有——“埃默里把玩着他的手指,用提到明天天气还不错时的语气说,“呃你父母也会来,我估计他们上午就会到了。”
“什么?!”诺亚听着埃默里用再平淡不过的,仿佛在说一件没什么大不了的小事的语气,宣布了最令人措手不及消息炸弹。如果不是他真的坐不起来,他一定会这么做的。
“宝贝你知道你当时呼吸心跳都停了吧,你可是,字面意义上的,”埃默里没办法将那个字说出口,但诺亚知道,好吧,他也算是真正意义上“死”过几分钟的人了。“但这也不用把他们都叫过来吧……”不知道是不是紧张的情绪接管了某根疼痛神经,诺亚感觉胃里更疼了,他在被子下面蜷缩了起来。埃默里见状直接皱起眉,紧张地喊了一位护士过来。在检查过各项药剂并交代注意事项之后,诺亚已经冷汗潺潺了。埃默里此时只能坐在床边紧握着他的手,不时替他擦擦额上的汗水,他守在床边,手指温柔地梳理着诺亚的头发,那双深邃的焦糖色眼睛因为担忧而蒙上一层阴影,“休息吧宝贝儿,不要担心,我陪着你,你现在需要的是休息……”
大概是那只手太温柔,以及身体太疲累,诺亚只感觉到眼皮越来越沉,越来越沉……虽然触目可及的都是医院里惨白的床单和墙壁,空气中也都是刺鼻的消毒水味,他的身上更是还连着几条管子,但诺亚昏睡过去前最后记得的画面是一双温暖的深棕色眼睛,和温柔地抚摸着自己额头的手掌,“你也是,在旁边睡一觉休息一会儿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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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亚是被手上冰冰凉凉的触感弄醒的。
他睁开眼睛,看着白色的天花板和眩目的阳光又反射性地眯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反应过来。诺亚微微偏过头,第一时间就要找埃默里在哪里,但他却愣住了,原来手上那冰冰凉凉的触感是这个——海伦此刻正坐在床边牵着他,而手脚冰凉是他妈妈的老毛病了。
“Hey mom……”诺亚一时愣住了,怔怔地说。
“哦诺亚——”海伦抹了抹眼泪,露出一个笑来,红着眼睛给了在床上的诺亚一个大大的拥抱,“儿子。”
“妈妈你,你什么时候来的,现在几点了——”诺亚挣扎着想起身,环顾四周想找一个能告诉他几点了以及究竟发生了什么的东西(或人),“埃默里,呃,我的意思是,你看到我朋友了吗?”
他妈妈扶着儿子坐起来后,手比划了一下,“你说的是那个高个子吧?他可真是个不错的朋友。他派人去机场接了我们然后把我们送来了医院,而且看样子在你这守了一夜。我到了之后让这个小伙子先回家收拾收拾,他眼底和下巴都青了,真的。最后他拗不过我才回去,还说等会马上回来。我告诉他不着急因为我们母子可以有一些私人时间。”说着,她摸了摸诺亚的卷发,坐在床边,那双如出一辙的浅棕色眼睛里是对好久不见的儿子的疼惜和……愧疚。
海伦红着眼睛盯着诺亚,她的儿子。当几个月前她接到诺亚从机场打来的电话,告诉她他要搬去昆士伯格的时候,她绝对没料到他们下一次见面会是在病房里,而她的孩子因为服药过量自杀刚刚醒来。海伦悲伤地看着他,她当然不会责怪他,她只是想知道,为什么啊?
“为什么啊,诺亚?”
但她却连这句话都问不出口,因为这会显得她太轻飘飘、太无知,又太失职了,虽然事实也正是这样的。而意识到这一点无疑又像是在海伦心上开了一枪。她当然知道这种念头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形成的,在机场的候机室里她抖着手搜索着所有关于戊巴比妥的资料,才知道这是一种被严格管制的药物,所以诺亚他弄到这么多量的时候在想什么啊?!但海伦甚至没勇气问出来,她害怕答案,她害怕知道答案后惊恐地发现失职的自己也是“帮凶”之一。虽然在她心里,海伦已经知道,她深深地知道,这就是真相,无法回避的真相。
海伦看着她儿子,不禁回忆起诺亚小时候,他是个拥有牛奶般白皙肌肤和与她一模一样的棕色眼睛的孩子,但那双眼睛又比世界上任何人的都要可爱一百倍。它们像小鹿一样清澈,并且那扑簌簌的睫毛比她见过的任何人都要长。海伦清晰地记得小时候的诺亚是如何撒娇找她要抱抱和安慰的,但她那时还“太年轻”,天哪,她真的不想用这轻飘飘的几个字就为她犯下的所有错误找补,但这却又是实情。她还沉浸于年轻女孩对情爱和一个完整家庭的执着,在一个烂人身上浪费了太多时间,于是她也就同样清晰地记得那曾经满眼依赖,写着“妈妈抱我”的小鹿斑比眼睛后来是怎么一次次变得失望、容易被惊吓又泪汪汪的。
她没能给诺亚足够的关爱。从小到大都是,因此诺亚都到了机场才打电话告诉她自己要搬走,因此他在吞下那些药片前也压根不会因为想起她而有所犹豫,是因为诺亚难道潜意识里一直认为,她会对此毫不关心吗?
海伦从未如此强烈地想要回到十几年前的那个下午,在小小一只的诺亚从房间里探出头来,怯生生地跟她说,“妈妈我想吃冰淇凌”时候,把那个因为刚和丈夫吵完架而愤怒恍惚的女人从沙发上拽起来,然后拉起诺亚的小手告诉他,“好的宝贝,我们去吃冰淇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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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亚看着她妈妈一直眼泪汪汪盯着他的动作,有点手足无措。
他不自在地移开眼睛,想要转移话题,诺亚咽了咽口水,这个动作让他的喉咙一阵火辣辣的疼,他想要喝水,“你们?爸爸呢?他也来了么?”
海伦正在梳理他头发的手一顿,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小声说,“我接到你……出事的电话时是晚上,萨尔瓦不放心我一个人去机场而且他也很担心你,于是他也一起跟来了。我们在机场碰到了你爸爸,然后一起来了。萨尔瓦刚刚去买吃的,你爸爸接到一个电话出去了。”说到这,她又不高兴地撇撇嘴,不过很快就克制住了,小心地打量着诺亚的神色,像是怕他生气似的。
“哦,”诺亚干巴巴地说,萨尔瓦是他父母分开后,他妈妈现在的男朋友。说实话,他父母分开后各自愿意找谁是他们的事,他不在乎,也不明白他妈妈为什么以为他会生气。
不过,他们离婚后再选择新的伴侣是他们的自由,但如果是在婚内有了一个只比诺亚小几岁的私生子的话……那就是另当别论了。想起前几天他收到的那张照片和猜测出来的事,诺亚觉得她母亲有权利知道。其实他早就打算告诉他妈妈了,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并且一直拖延罢了……此刻,诺亚清了清嗓子,该死,这让他更疼了,忍不住皱眉咳了咳。“嘿妈妈,那个我想跟你说一件事……”
海伦给他倒了一杯水,“嗓子不舒服吧?喝点水宝贝。”“呃,谢谢,”诺亚接过水杯,手指有些不安地绞着,“妈妈,爸爸有没有兄弟姐妹什么的?他们有没有孩子?我的意思是,我有没有表兄弟或表兄妹什么的?”为了以防万一,诺亚还是问道。
海伦皱起眉,“突然问这个干什么?”不过她还是回答道,“虽然我们很久不联系了,但据我所知没有,你爷爷奶奶只有他一个孩子,怎么了?”
果然,确定了至少没有因为那0.01%的可能冤枉他爸。父亲出轨的那个女人,与他年轻时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孩,看上去只比诺亚小几岁的年龄,是私生子无疑了。诺亚垂下眼睛看着水面,杯子里的水轻轻地晃动着,诺亚既不为这个结果惊讶,但奇怪的是也没有多伤心。他沉默了一会儿,感觉到他妈妈凉凉但是柔软的手搭在他肩膀上,“怎么了诺亚?”
一滴眼泪快速地砸进水杯里,在其他人能看到之前就消失了。
诺亚咬着嘴唇,抬起头看着他妈妈,看着她不再年轻的面容和眼角的细纹。妈妈年轻时很美的,诺亚想,她真的不该和爸爸结婚,他是个渣男,是个不负责任的垃圾。
“妈妈……”诺亚还是开口,她有权知道,“你知道……我那天收到了一张照片……”
诺亚拿出手机,找出莱曼发给他的,那张记录着一家三口和乐融融吃晚饭的照片,现在看到这张照片真的会让他恶心。他把照片,来由,自己的猜测都一并告诉了妈妈,他一口气说完期间没有停顿,生怕自己的勇气消失。等说完了后他把手机屏幕熄灭反扣在了床上,垂下眼去,等着妈妈的反应,他在脑海中想象了她所有可能出现的反应:愤怒、痛苦、哭泣、咒骂……但等了一会儿后,却没有听到妈妈的声音。诺亚深吸一口气,终于抬头。
奇怪的是,海伦的眼睛虽然红肿,但仍然平静。虽然在看到照片时有一闪而过的厌恶,但更多的是看向诺亚的温柔和……怜爱?
诺亚愣住了。
她知道。她早就知道了,或者她一直都知道。
诺亚随即眼眶红了,所以只有他一直被蒙在鼓里是吗?
海伦轻轻地抚摸着他额头,“你还记得在你七八岁时我们的那场大吵吗?在那之后你父亲发誓,他对着上帝发誓和那个女人断干净了,他说他想要回来,只想要我们三个一起,想要一个完整的家庭。而我竟然就这么相信他了,上帝那真是我犯的最大的错误。当然他有一阵也确实那么做了,但有时候诺亚,宝贝,有时候,命运就是这么捉弄人的。我后来才知道,几个月后,那女人检查出来她怀孕了,于是威尔逊又顺理成章地和她搞上了,而我直到几年后才发现!想想吧诺亚,我当时的震惊、恶心绝不会比你发现时更少!接下来的事你就知道了……你去上了大学,我和你父亲也离婚了……现在想想,我们两个人大概是天生不适合在一起,真不知道为什么要彼此折磨十几年……”
诺亚本来还无法接受,但此刻听着他妈妈嫌弃但还算平静的叙述,他突然理解了。诺亚明白了,海伦将这视为对曾经这段婚姻和家庭最后的体面,也是妈妈对孩子尽最大可能的保护,虽然遮羞布永远有被掀开的那一天,但这一天确实越晚越好。比如此刻诺亚作为一个成年人,相对于孩童或青少年时期,他能更好地决定以什么样的态度接受并对待这一切。他现在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价值观,有独立的经济能力,无论他原不原谅自己的父亲,都是他自己的决定。
虽然他手中杯子里的水面仍然在颤抖,但诺亚深呼吸了几次,再抬头时,虽然眼眶还是红红的,但已经平静了很多。他刚要开口说什么,却没想到——
“等等!”海伦突然激动了起来,她握住诺亚的肩膀,皱起眉毛目光如炬,“你什么时候发现的,小宝?”
诺亚不解地看着他妈,以为她是纠结自己没立即跟她说的事,“呃,前几天吧,我想告诉你来着…”
但诺亚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他妈妈打断了,海伦现在看起来要气疯了,比最初听到这个消息时还要愤怒一百倍,她简直像一只暴怒中的的母霸王龙。她从诺亚床边站了起来,在病房里快步走来走去,右手还紧紧地握成拳头,“所以你是因为发现这个才……?!你父亲的破事?上帝啊威尔逊这个混蛋,我一定要杀了你!……”
诺亚很难听清楚激动中他妈妈都说了什么,但很明显她似乎误会了什么,他正要解释,“啊也不是……”然后就看到他父亲走了进来。
“哦不……”诺亚几乎是脱力地倒回了床上,随便吧,上帝。
他已经预见到会发生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