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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前世(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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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砀关外,四面角声骤起。
马蹄踏尘,由远及近,杀意震天。
山衔落日,残阳似血,映着如炼狱般的幕幕惨景。
刀戈相击,夹杂着刺穿铠甲剖开皮肉的刺耳之音,残肢遍地,风沙肆起,裹挟上浓郁的腥腐气味。
“带衡儿、昭儿走!”
明延霆挥刀挡开疾掠而至的箭矢,对着身旁早已杀红了眼的亲卫长下令道。
尸横遍野,堆积如山,化作困兽之境。
“吾等愿随王爷共进退!”
亲卫中迅速分出一队人马,向着中心围拢而来,同声一辞,嘶吼着应道。
家无牵挂,孑然一身的将士留了下来。
未迟疑一分,其余亲卫依令而动,急迅后撤。众人皆知,优柔寡断只会辜负这份生死相护。
战甲淌血,发髻因凝固的血水而硬结,紧握武器的双手已是麻木不堪。伤口割裂,翻开的皮肉下露出森森白骨,战靴踏在黏腻的土地上,将脚下的尸身碎肉混作一团。
被削去了左腿的方脸亲卫死死攥住穿透胸膛的长戈,右手挥出利剑,耗尽仅剩的气力径直刺向敌人的脖颈,未及弱冠的年轻面庞上,只余一副决绝神色。
“定北王府的恩情,总算能还上几分了。”
方脸亲卫呢喃自语着,似心中巨石落地,眼神中透出释怀的笑意。可片刻间,清澈的瞳仁就转而浑浊起来,随之便再没了声息。
围杀而至的敌方兵卒越来越多,久战之下,死伤惨重,定北军却无一人胆俱叛逃,以命搏命,只愈发凶狠拧恶。
手中的刀刃已现缺口,身上的铠甲也已满浸鲜血,但谁都不曾停下,皆只愿再多杀几人,多撑几息。如此,才可护得世子与小公子多一刻无虞。
被箭矢贯穿的伤口泛起了青黑之色,明衡呕出一口浓血,显然毒物已经沁入心肺。看着重伤昏迷的明昭,明衡未有半分犹豫,只不容置喙地命令道,“我与父王留下,你们护好阿弟,撤往曲中郡。”
再深深看过明昭一眼,明衡便转身迎向了敌兵。
注定孤将不可力敌千军,万般悬殊之下,战场渐成合围之势,湮灭了最后一丝生机。
旷久的厮杀早已耗尽所有,亲卫将明延霆、明衡父子二人护在中间,铸起层层人墙,誓以自身血肉为盾。
长刀砍在头颅上的钝器声令人悚然,溅出的脑浆沿着脸颊流下,灰灰白白,还带有些许体温,割裂的脏腑内喷薄出殷红的血水,浸透了无尽黄沙。
失了生机的躯体,一个接着一个倒下。狂风呼啸哀嚎,卷起颗颗沙砾,不消多时便掩盖掉一切。
终是定格在最后一幕,只余明延霆、明衡父子二人。
明衡长身伫立,傲然不屈,伤重甚危之下,脸上已不存几分血色。而身处这般十死无生的绝境,却仍是不惊不惧,战意不減。
泛着冷光的刀刃倏地逼近,明衡防御不及,被生生砍去了双臂。无法再拿起武器,明衡便用身躯相护,忍着挫骨活剖般的剧痛,替明延霆抵挡下袭来的箭矢。可暗中突至的暗器却刺穿了眼球,血流如注,竟像是斑斑血泪。
明延霆看着长子倒在面前,顿觉目眦欲裂,满腔悲恸化作骇人的暴戾,一时间竟使得敌兵不敢近前。
伤口累累叠加,箭矢根根刺入胸膛,早已是无力回天,无法再战。明延霆环顾四周惨景,最终只定定遥望着上京的方向,眼中尽是难以言明的不舍之意。
敌兵一拥而上,长戈不停地刺出,将皮肉切割得破败不堪,伤口狰狞可怖。敌将毫不留情地砍下明延霆的头颅,提着发髻似战利品般高举着,炫耀着。
而与躯体分开的脖颈下,还淌着滴滴血水,无法阖上的双目怒睁而视。
*
“阿爹阿兄!”
明鸾于梦中惊醒,泪盈满睫,眼角发间已是一片濡湿。
再一次梦到了父兄故去。
明鸾的面容悲绝苍白,没有半分血色,如剜心般痛楚依旧无比真实,与凌迟刀割相较,只更甚百倍。
“太子妃,现下可要奴婢进来伺候?”暖阁外,近侍宫女雁儿恭敬地询问道。
因明鸾休憩时不喜有人随候在旁,内侍们便都备守于偏厅之中等待传唤差遣,直至听见房内传出些许响动,这才敢适时出声。
明鸾敛了敛心绪,语气淡淡,一如往常般吩咐道,“不必,退下吧。”
窗外已是晴日,偏又晴日落雪。
扑簌的雪沫子纷扬落下,没停歇似的,目之所及铺满整片的白。莹白之中,广阔森然的宫殿也变得模糊起来,如同嗜血的猛兽被掩于雪下,只余凶威。
冬日的阳光并不灼人,透过稀薄的云层,带着点点金光,更衬得窗下的少女肤白胜雪。
有女妖且丽,绝代色,倾城姿。
世人毫不吝惜夸赞之词,皆道明鸾姝色独绝,容貌无双,甚有乱世祸国之色。
定北王府明家,兵权在握,独镇一方,其势显赫无两。而明鸾又得太子痴心相付,居太子妃高位,身份更是愈加贵不可言。
可这鲜花着锦的虚假表象下,遮掩着的,不可示人的,却满是肮脏不堪的污秽内里。
朝廷对外只宣称,定北王明延霆于雁砀关外迎敌之时突遭围袭,两军对战多日后,失去行踪,几月间遍寻不得。而明鸾收到明家暗卫传来的消息却是,父兄二人皆已故去,与她生死相隔。
为保她荣华安稳,父兄征战沙场,镇守边疆,却最终落得惨死边关。如今,为了独剩的阿弟,她不得不在这重垣迭锁的深宫里浮沉算计,忖度人心。
*
昨日,太子命人送来了成箱的新衣裙衫,画罗织锦,绣工繁复,件件熠熠迤逦。其中又并着几匣子金簪珠钗,宝石玉饰,可谓价值万金之数。
自从明延霆、明衡父子二人失踪的消息传出,明家渐显颓势,人们都道明鸾这太子妃的位子堪要不稳,可偏偏明昭以非常手段接掌了定北军,稳下了军心。加之太子恩宠更盛,倒也少有人再妄加议论。
“太子妃您瞧,殿下对您真是用心呢!”
名叫雀儿的宫女捧着件海棠红十样锦苏绣襦裙,一边暗暗瞧着明鸾脸色,一边讲着讨好的话。
窗边的美人榻上,明鸾眼眸微垂,似在想些什么,指尖一下下点着禁步上的龙凤纹玉佩。片刻后,才轻声开口道,“是啊,收着吧。”
明鸾曾试探过,隐于栖霞殿周遭的东宫暗卫并不在少数,身边伺候的近侍宫人,皆听命于傅桓,态度恭谨有余,但绝无可能被收买笼络。
傅桓在防着她。
入冬以来天气愈发的冷了,还未到腊月已是落了三场大雪。傅桓来的时候雪还未停,承明殿的内侍太监高举着伞紧随在后,紫貂裘大氅上落了零星的雪沫子,不消片刻便融于衣间。
待得傅桓进殿,宫人们跪了一片,明鸾才从沉思中抬眸。
“阿鸾如今都不愿来迎着孤了。”扶起将要行礼的明鸾,傅桓笑着说道。
殿内置有火道地龙,暖如春日,因担心明鸾不喜沉闷的炭火气,傅桓还着人燃了特制的熏香。
一只半人高的凤鸟衔环错金四鼎香炉,其中烟霭袅袅,迷蒙弥散,衬得人眉目温和。
只这熏香便是千金难求。古方明载,以龙脑、郁金、乌沉香、椒兰等数十种名贵香料制成,香气广袤沉静,不似寻常闺中香那般缱绻缠绵。
而殿内常用的红烛也非寻常之物,为掩碳味以龙涎、沉脑屑和蜡而成,造价菲然。日夜明灼,不啻于焚金燃银。
如此种种,众人皆知明鸾荣宠万干,是太子殿下放在心尖上的人,日常听差时不敢有一丝松懈惫懒,可谓极尽恭顺。
内侍宫人伺候着傅桓解下大氅,便退至一旁。
白玉簪,鎏金龙纹冠,墨发高束,大氅下着的是明黄绣金丝四爪蟒袍。明鸾了然,傅桓下朝后便径直来了栖霞殿。
“殿下今日怎么这般早?”梅染绣彩蝶披帛自臂间垂下,明鸾似随意问道。
傅桓动作轻柔,抬手扶正了明鸾发髻上略有歪斜的碧玉瓒凤步摇,然后才开口,“明昭初掌大军便击退外敌,安定边关,父皇召了他今冬进京贺岁嘉赏。这个消息可会让阿鸾欣喜?”
明鸾眼中透出难掩的欢悦之色,语气也转而添上了几分笑意,“若能见到阿昭,自是格外欣喜。”
“阿鸾安心,孤已吩咐下去,定会让你姐弟二人早日相聚。”
傅桓看向明鸾的目光温柔深邃,但眼底仍是藏下了一丝阴翳。
许久不曾见过这样的明鸾,明艳生动,璨若夏霞,可这些所有欣喜愉悦的情绪,皆因着另一个男人,从不为他。
牵过明鸾的手置于自己掌中,傅桓继续说道,“今日兵部已派人将诏书送往崇北郡,快马七八日即可抵达。岁终腊尾之前,阿鸾便能见到家人。”
许是惦念着明昭之事,难得明鸾并未躲闪抗拒他的亲近。
掌中一双柔然素手,玉色的指尖未施丹蔻,傅桓忽而忆起初见明鸾时的场景。彼时少女的身量还未长成,一身艳艳红衫,手中握着一条玄色软鞭,抽起人来的架势真是毫不含糊。
“这几日我便着人提早预备下阿弟爱吃的菜色,还有去岁就做给他的衣衫,也不知是否合穿。”明鸾低声念着,明亮的眸子里尽是抑不住的雀跃。
傳桓眼中藏下的阴翳,似更沉了几分。
“我就在你面前,阿鸾多看看我可好。”傅桓忽而倾身靠近,贴在明鸾耳边轻声道。
明鸾讶异了一瞬,显然未料到一惯乾贵自持的太子会如此行事。
看着明鸾漫上绯色的耳尖,傅桓更进一步,如同耳鬓厮磨般,“阿鸾都不曾如此惦念着我,怎么,我是比不得明昭?”
明明是情意缠绵的语气,可在明鸾听来却是惊惧不已,令人不寒而栗,只觉得透着丝丝警告意味。
“太久未见到阿弟,难免多记挂了些。”明鸾解释着,而后收起诸多情绪,嫣然而笑,柔声道,“我心中自是有殿下的。”
许是这句话取悦了傅桓,深不可测的双眼中带了点跃然而上的栩栩笑意,“今日孤陪阿鸾用膳可好?”
压下心底的厌恶,明鸾正要诺声应下,便见承明殿的内侍太监躬身上前,似有要事对傅桓回禀。
明鸾抚了抚腕间的碧玺凤纹手镯,作得一副柔顺状,只听到模糊一句,“殿下,凌大人求见。”
傅桓摆手让人退下,继而看着明鸾,“怕是不能陪你了,孤晚些时候再来。”
明鸾颔首应是,又亲手替傅桓系好大氅。
“恭送殿下。”
一众内侍宫人叩首行礼。
望着傅桓离去的背影,横亘在明鸾心中的疑虑愈发深重。父兄掌兵多年,久经沙场,定北军更是步骑阵战皆精,将勇马壮,怎会一夕之间兵败北魏。
几番猜忌,若说这其中没有东宫的手笔,明鸾是万万不信的。
不可妄动,她还有阿昭。
朝堂局势波诡云谲,明家本就被猜测忌惮,如今阿昭得诏归京,境况如临渊而行。若因她所为而有所牵连,还不知要被网罗上何种莫须有的罪名。
只是,每日与傅桓笑靥相对,上演着比翼连枝,伉俪情深的戏码,着实令人厌烦作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