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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锁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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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说,我不想呢?”
魔头用手撑在浴桶边缘,头伏下去,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衣物和头发均被打湿,但身体感觉温热,他便什么也不在乎,只说道:“不想就算了。”
“你烧掉了半座山。”
“我只点燃了一簇草,是风烧掉的山。”
无赖、厌世、怠惰,他有很多方法可以取暖,却偏偏要用半山的红,去烧烂自己的肉,因这不费精力也不费心思,他也不疼。
何清敛叹气,看着氤氲的热气已然稀薄,估摸着水已经有些凉了,想唤他起来:“魔尊……”
“魔尊?这里谁以我为尊?”这座山顶宫殿有数百间房,数千盏灯,原本应该有很多族人和他住在一起,他也依稀记得好多热闹的场景,他说,“这里只有我,没有一盏灯会被除我之外的人点燃。”
何清敛察觉他语气低落,说话时不自觉地放低了声音,显出几分柔和:“我也可以燃灯,你先起来,水凉了。”
魔头跨出浴桶,赤脚走在宫殿的地砖上,淌落一地的水。他似忽然想到了一个有趣的主意,侧身回望,微微昂头:“何清敛,我要你搬进这里,我要你,以我为尊。”
何清敛垂头沉思,犹豫片刻,还是拒绝,说话时呼出的白色热气还未消散,腰带便被一双手勾住提起,他受惊吓抬头,看着魔头沉着一张脸,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侧,与此同时,发梢上的水一滴滴落下,溅湿他的手背和衣袍。腰带坠地,他的外衣被魔头剥了下来,抬手便穿上。
他蛮不讲理,何清敛给他穿过一次自己的外衣,第二次他便不问自取。
远处可见的山火真的是用来取暖的吗?不是,倒像是在告诉救世主或者其他什么人,他冷。
何清敛弯腰去捡腰带,眼光却不自觉地落在对方的脚踝上,只一瞬,他便偏过脸去,攥紧手中的腰带。
当天晚上,何清敛回到家中,辗转难眠,有很多事情他都想不明白。魔头已苏醒多日,却并未昭告天下屠戮世人,性格古怪,但却与传闻中所说的嗜血与暴虐沾不上边。举止轻佻又风流,但心里却仿佛什么也没装一般,缺失欲望。
他还会大开杀戒吗?
他曾杀过上千人。
他是这个世界的恶疾,是必须要除掉的祸害,是何清敛从出生那刻起的宿敌。
所以何清敛才会对他说,自己不想继续当这个救世主了。
他与他的宿敌,力量悬殊,毫无可比性。他赢过两次,被修仙界寄予厚望,锁魂链被归一门的大弟子亲自送来,那人留宿于此,夜里也有些睡不着,见何清敛的房间亮着灯,便叩开了门,邀他饮酒。
月光穿树影,杯盏不停,归一门大弟子林察痛饮几杯后,说:“上回见你,你才七岁,十三年于修仙者而言其实很短,却能使一个幼童长大成人。也幸好有你在,否则这人间,怕早已成了炼狱。”
“如果我没了作用,如果魔头现在就苏醒过来,你有办法阻止这个世界变成炼狱吗?”
“没有办法,束手无策,”林察摇了摇头,说道,“但我们已经对魔头尸身不腐且能短暂苏醒的原因有了猜测,估计是‘魂护体’,他的灵魂未完全消散,有意识地在保护自己的身体。但因为你,残魂无法回归体内。修仙界会分两路,一边灭魂,一边毁体,既然分离,魔头就难免顾此失彼。”
林察拿出了一个小匣子,在他面前打开,里面装着一团乱糟糟的金线。金线在流动,刚开始还很缓慢,过了一会儿,成了蠕动状,三角尖头猛地蹿出,张开密集的利齿,朝何清敛猛扑过去。
林察及时捉住,将其锁好,说道:“明日,给魔头上了锁魂链后,我就把这只金线虫放入魔头的体内,它会啃噬掉魔头的肉身,连内脏和骨头都不会放过。这只虫从出生起便未进食过,一旦尝到血肉的滋味,便只会吃那一个人,吃一点,身体便生长一点,若人还活着,就会感受到这虫在体内越来越大,在四肢、脖颈等较纤细的地方游走时,便会撑爆皮肤。直到将人吃完,成为猪般大小,才会死。就算魔头想用残魂修复自己,可刚生出血肉,又会被吃掉。即便这种办法也无法让魔头死去,但旷日持久地消耗残魂的功力,亦是对灵魂的极大损耗。”
何清敛惊住,看着林察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觉得十分不适:“这是哪里来的?也太过残忍了。”
林察说:“本就是魔族的东西,这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何清敛急忙道:“如果这个魔头醒后不再害人,难道人魔两界不能握手言和吗?”
“他杀了我归一门所有化神期的长老!此仇,我归一门,不可能不报!”林察抿下杯中的酒,闭上眼睛,说道,“他也不会放过我们的,他所有的族人,都已被杀。”
“所有?”不只是亲人与好友,不只是此地的魔族,是世间所有……
这些,何清敛并不晓得。
“你知道他的‘遗言’是什么吗?”林察的呼吸变得又急又短促,“天穹之下,一人不留。”
“因为你们也没留下他的……”何清敛的声音有些颤抖,一滴液体落到他的手背上,他如被灼烧般收手。
“锁魂链必须为其套上,金线虫也必须放进他的体内,这很卑劣,但不这么做,又能如何呢?拯救千万万人,须无所不用其极,”林察坦言,“或只为拯救心上一人,便足以使人万死不辞。”
穿行于街的妇孺婴孩,油灯下的书生,待字闺中的小姐,驰骋沙场的将军……他们做了什么错事要被屠杀?他的爹娘兄长、幼小的侄女……他又如何舍得他们去死?
林察醉后有些失态,他断断续续地说,幸好,他们还有救世主,能让这个魔头长睡不醒。
翌日,林察醒后又是一副遗世独立的清冷模样,带着锁魂链与关着金线虫的匣子,与何清敛一同坐入了游行的轿中。熙攘的长街上,全是热烈而真挚的祝福。何清敛不曾撩开轿帘,没有往外看一眼。
原来,这不是献祭。
魔宫,真的是一个棺材。
百姓在醴陵山底便不再跟着,何清敛与林察步行上山。走着走着,他便落后了一大截,是体力不支还是故意,无人知晓。待他走到大殿门前时,看到林察正焦急地穿行于各处,说:“厉舟这个魔头为何不在原处了!”
何清敛没有上前,止步于殿外。
魔头在他身旁站立,挥手在自己和何清敛外设下结界,说:“原来我叫厉舟。”
“你不知道自己的姓名?”难怪……
“你不是也不知道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便问你,你没有回答我。”
何清敛知道,一直知道。
厉舟看着殿内上蹿下跳失了风度的修仙者,如观猴般兴致盎然,他问:“何清敛,你跟着他来做什么?”
何清敛心里有了主意。
“我想继续当救世主,”何清敛见他不为所动,接着说道,“我想搬进来。”
所以——
“你帮我。”
厉舟:“好。”
交易达成,结界消散,何清敛走进大殿,对林察说上次魔头醒后,他们在其他地方对峙过,所以魔头尸首已移位,然后,他将林察带到了魔头此时所在之处。
何清敛提议道:“你把锁魂链和金丝虫都交给我吧,让我来。”
林察并未将东西都交给他,反让他伸出右手,用刀一划,鲜血涌出,林察让他握住锁链,再迅速地向外拉,让整条链子都沾上何清敛的血,而后说:“退后,剩下的你不会。”
用链子将人绑住有何难?何清敛看了一眼在床榻上装睡的厉舟,还是退后一步。
林察施法,厉舟的身体浮了起来,锁链绕上他的脖颈,一圈又一圈收拢,然后两头刺向手臂,刺穿手腕,交叉,齐齐贯穿胸膛,又从腹部而出……
何清敛没想到锁魂竟是这样,想冲上去阻止。林察侧头一瞥,手轻挥,他便被定住。
锁链又穿透了大腿、膝盖与小腿,最后直冲脚踝。
如此惨烈,是人所不能忍受的剧痛,厉舟却从始至终都未发出过声音。
终于完成锁魂,林察将装着金丝虫的盒子打开。
定身术被何清敛的意志瓦解,逐渐失效,他踉跄着上前,说:“够了,不要再继续了。”
“你七岁时,也是这样求我,求我不要伤害他,”林察带着长者的口吻,颇显慈爱地说,“若是看不下去,就出去吧,清敛。”
何清敛不肯,急忙抓住金丝虫,往外一扔。
林察蹙眉,看他一眼,无奈只能出去寻找,所幸丢得不远,很快便寻到。他思索一番,决定再等一段时间,等何清敛不在的时候,他再上来。何清敛心软,对所有人都心软,或许在他眼里,厉舟这个魔头,也是人。
林察将与锁魂链共存的锁魂珠交予他,嘱咐一通后便走了。一旦锁魂链断裂,锁魂珠的光泽便会减褪,完全脱离魔体就会粉碎,以往他们便是用这种方法来探查魔头是否苏醒。
没了阵法后,厉舟轰然倒地。
何清敛弯腰想将他抱起来,手刚扶在对方臂膀上,便听到他问:“人走了吗?”
“已经走了。”
厉舟缓缓地坐起来,碎开牢牢钉住右手的锁链,见何清敛手上的珠子黯淡了几分,便俯身,开始徒手拉贯穿脚踝的锁链,金属链在血肉中游走,皮肉碎屑混着血流出,混入地面的血泊。
何清敛按住他的手,焦急地说:“你直接将它们全部断开。”
“这颗珠子就是你金像上的第三只眼睛,”厉舟早就观察到了,他说,“没有它,你怎么做救世主?”
脖颈上最后一截锁链也被取下,厉舟攥在手中将其缩小,搭在自己的手腕上,抬起,对何清敛说:“给我系上。”
厉舟手腕上手指粗细的血窟窿还在往外渗血,何清敛去系链子,血就顺着链子流入了他的手腕。厉舟好像没有说过谎话,他的血,确实是冷的。
等何清敛将锁魂链给他系上,他身上的伤口都已愈合。
厉舟始终神情淡漠,望着何清敛的目光也不含有什么情绪,纯粹地看,无感情地注视。这个人类的眼中,似乎有很多的水,很漂亮,稍不小心,就会溢出。
他已无大碍,却拉住何清敛的衣服,将人拽了下来,让他与自己一起坐在地上。他翻开何清敛的右手,伸出四指,搭在何清敛的掌心,模仿着祈祷的姿势,却不是在寻求救世主的庇佑,而是在为他疗伤。
厉舟埋怨道:“用血喂锁魂链,滴上去不就行了,这样拉扯伤口,肉会被翻出来。”
听到此话,何清敛眼中的水终于还是溢了出来。厉舟以为这样,眼睛便不会那么亮那么好看了,结果瞥上一眼,发现美人垂泪,会衬得人更加漂亮易碎。
厉舟的心情终于愉悦起来,说:“以后多为我哭几次,我喜欢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