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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重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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撞上宫灯的后脑似乎还在隐隐作痛,孔颜下意识地护着完好的脑袋,以古怪姿态躺在榻上。
忽视身边女婢投来的困惑目光,孔颜捂了半日,才算接受了自己重生的事实。
大汉立国以来,皇族中人多信奉道家,尤以她外祖母当朝孙太后为甚。舅舅身为君王,在首倡“孝悌”的汉朝自然是天下第一大孝子,也对黄老治术颇为推崇,故而朝野上下人人都能将那“无为”、“自然”等话绉上几句。
她父亲虽说是孔门之后,可在府中子弟教育一事上,母亲向来说一不二。这位当阳长公主紧随母亲孙太后脚步,府中藏书近半都是黄老之说。
故而孔颜自小便受道家学说熏陶,一时间竟产生了同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同样的困惑。
前世今生也好、庄周一梦也罢,她无心做大思想家,想不通便就不想。省去自己和自己较劲的痛苦之后,一向只爱肆意自在的孔颜对目前还在府中承欢膝下的快活日子倒也接受良好,转而考虑起了切身之事来。
孔颜出身显赫,上辈子又不曾做出伤天害理之事,只要不曾闹得太过,怎么也不至于落到被废的凄凉境地。或许是死过一回,如今想起来,竟叫她觉得除了自身太过跋扈,此般下场实在怨不得旁人。
本朝新建,高祖曾往鲁地祭祀儒家圣贤孔子,后封其第八世孙孔腾为奉祀君,位比彻侯,虽不掌封国,却得享食邑。帝王礼遇至此,人人见了都免不了问一句君侯安。后随王位更替,世人提到她家总说君侯府上如何如何,外祖父仁宗在位时索性直接赐了“奉祀侯府”的牌匾,坐实了殊荣。沿袭至今,到她父亲孔年已是第十一世了。
按理说当今封道家为正统,孔氏出自儒家,即便是祖上荫蔽,父亲也不过袭了个空有名头的爵位,在这权贵遍地的京兆,委实不够让孔府养出她这样骄纵的性子。
这却是因着她母亲是当阳长公主之故。
汉家天子祖上是楚人,许多楚国风气一直传承至今,其中便包括爱重长女这一条。除此之外,孙太后与先帝年少夫妻,一路走来的不少艰险都是相互扶持着撑下去。作为两人长女,刘姮在先帝与当今未登基时,也曾为他们狠狠吃了一番苦头。
两方缘由相合,便导致了当阳长公主如今的超然地位。孙太后看重的独女,陛下尊敬的长姊,正是有这样的母亲,孔颜才得以在京兆横行,遑论她自身也有着独天得厚的优势所在。
当阳长公主与奉祀侯育有两子,却只得了她这么一个女儿,自然看得如眼珠子般,连带着陛下和太后也对她爱屋及乌。孔颜虽对外骄纵,在长辈面前却说惯了小儿家的俏皮话,常常逗得长乐、未央两宫上下开怀,也愈发受宠。
或是“外甥肖舅”的缘故,随着孔颜年纪渐长,容貌也慢慢长开。一双凤眼不像父母,倒像极了天子从孙太后那遗传来的眼睛,微微上挑时独有一股不怒自威的庄重。
满宫皇子皇女大多随了后宫美人的长相,单是这双眼睛便再难挑出第二个来。天子见了和自己相像的小辈也是稀奇得紧,对这唯一的外甥女更是满意,早早地封了孔颜为闻喜郡主。
说到封号,也有些门道在里头。
汉律,诸侯长主之女可封翁主,意为由父主婚。按例,孔颜应当随着父亲得赐封号奉祀翁主。却被天子大笔一挥,做主越级封了郡公主,还将原闻喜县所在的河东郡划给她作汤沐邑,可见荣宠。
陛下家事,便是不合规矩朝中也无人置喙。能对此事插上手的孙太后和当阳长公主乐得见天子对自家人慷慨,更不会多说什么。故此,孔颜养尊处优地长到了十四岁。
接下来,她将在及笄之年被天子聘为太子妃,嫁给表哥刘夙,并在十七岁入主椒房殿,成为大汉最尊贵的女人。除了在十八岁被废、撞到脑袋离世外,可谓是一路顺风顺水。
说到刘夙,这位表哥当真是做帝王的不二人选,也难怪舅舅在一众儿子中偏偏挑中了他。撇开当阳长公主力保不提,刘夙本人也相当出色。
确实,若不出色,又怎能对她这样的嚣张性子忍气吞声了三年之久?
被聘为太子妃后,孔颜一心想将婚期拖到刘夙登基,只因立后的规制要远超册封太子妃,那时她一定会更受天下瞩目,再好好扬一扬闻喜郡主的大名。便借舅舅病重为由,迟迟拖着不肯成婚,还叫母亲以姑母的身份对刘夙多加约束,不得有庶子出生让她难堪。
好不容易等到刘夙登基,孔颜出了一场风头,正心满意足,又听闻敦伦之事女子会受些疼痛,便始终不肯与刘夙圆房。
在京兆横行霸道十余年,孔颜从不知小意逢迎为何物。两人为此事闹得狠了,孔颜脾气上来甚至敢直接往堂堂天子身上砸东西。
当了皇帝后刘夙也不似从前那样好性,能对她处处忍让,一气临幸了不少家人子,还提了几个美人的位份。
母亲听闻这些倒是气得冒火,孔颜却不大上心。只要椒房殿内依旧花团锦簇,她还是地位尊崇的皇后、能过得舒舒服服地便是,刘夙爱要多少美人便要多少,左右不是从她库里拨钱养着。
可惜,她低估了自己骄横起来的威力,也高估了年轻帝王的耐心。
舅舅久病,太子监国了两年,该收的势力早就干干净净地收在手中,还不动声色地培养起了自己的心腹。刘夙初登基,不过是有些不习惯,很快独揽朝政后,她这个只知享乐、名不副实的皇后也没了存在的必要。
还记得父亲曾隐约提点过她,刘夙本是薄情之人,可惜她并未将此话放在心上,还天真地以为只要有母亲在,刘夙必不敢动她。虽说最终仍得了退居长宁宫的下场,这样薄情的人能拖上足足一年才废后,可见对姑姑当阳和她这位表妹确实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
有了先前十几年的经历,孔颜如今重活一遭也算是想明白了。她和刘夙分明是两看两相厌,一个为权,一个为势,才被一道婚约迫不得已绑在一起,做了一年的空头夫妻。
登基前,刘夙看重的是她母亲当阳长公主的倾囊相助;登基后,因一心想要推行孔孟之说,看重的是她背后孔子世孙的门第出身。而孔颜自己,说到底也只是渴慕和天子并肩俯瞰百官朝拜、万民叩首的尊荣而已。
此世他们若无牵扯,不做夫妻,表兄妹二人和平相处、各取所需倒也未尝不可。
但不知为何,孔颜对汤午的怨气却是比刘夙还大一些。明明前者也只是奉命抓她把柄、传达废后诏书,若要较起真来后者才是罪魁祸首。
想到废后,汤午在她倒下时那张神色莫名的脸又飘在眼前。
孔颜手下一抖,打翻了面前的博山炉。
炉子倒在案上,碰撞出一声闷响,吓得侍候在旁的女婢趋步上前:“郡主可有伤着?”
“不曾。”孔颜摆摆手,示意琼玖收拾好眼前残局。
回来的这几日,每每入夜,一闭上眼,汤午那把凉浸浸的嗓子就仿佛贴在她耳边说话:“娘娘,请上路吧。”瘆得她心里发慌,辗转反侧。
不行,她孔颜何时受过这般委屈?
刘夙日后登基为帝也算颇有作为,为汉室江山计她也不能真对自家表哥做些什么。但汤午,却可以让她狠狠出一口气。一个只知逢迎媚上的权臣,倘若真折在她手里,还算是为民除害了。
眼下,她还是高高在上的闻喜郡主。反观汤午,此时却未得刘夙提拔,仍是这京兆微不足道的小吏一名。
想到这儿,孔颜眼睛一亮,张口便唤:“琼琚,派女婢去同家丞知会一声,若阿母问起,便道我就在京兆,不曾淘气。”
琼琚屈身应下,出了室门。
“郡主何往?”琼玖见孔颜起身,随侍在旁,为她换上外出的罩衣。
孔颜已经有些迫不及待:“拜会故人。”
出了居室,冷风往脖子里直钻,冻得孔颜往领下一缩。
琼玖为她细细围好罩衣对襟,笑道:“如今才开了春,午后日头瞧着虽好,可还冷着呢,郡主仔细些。”
孔颜在椒房殿大半日子里,宫婢阉寺见她跋扈无状,只是应声做事,生怕被皇后一个不满牵连发难,竟已许久没听过像琼琚、琼玖这般贴心的唠叨了。
她一点头,径直上了当阳长公主的车。
长公主车架形制比照诸侯王,车内宽敞,外在气派,如今她是要去寻汤午麻烦,自然得将排场铺开。母亲向来宠她,京兆也不敢有人挑长公主错处,孔颜便心安理得地扯着虎皮做大旗。
车架从长公主府一路向北,在快到西市才将将停下。
琼琚率先下车,打量了一番,疑犹着开口:“郡主故人……在此?”
琼玖紧随其后下了车,瞧见荒凉之景也不敢确信:“行至此处,快要出了内城,已是有些远了,郡主今日出门又未带多少骑奴,不如改日再来?”
孔颜拒了琼琚琼玖伸来的手,从车架上一跃而下。
饶是对汤午早年的家境有所耳闻,却也不想果真住的这样荒凉偏僻,与长公主府和奉祀侯府周遭的富庶相比,属实是天壤之别。
她自是不肯回的,只是扬扬下巴:“叩门。”
随者见她心意坚决,于是不再多言,只是分列两排,静静候在孔颜身后。
琼玖上前一步,轻轻叩门。
不多时,便有一妇人应声,宅门打开,一约莫二十来岁的妇人探出脑袋,被这阵仗吓了一跳。
前世汤午孓然一身,婚姻大事还曾被同僚拿来说嘴,竟然是暗地里已经娶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