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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月光(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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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六时。
百人舞于七点正开始,接着是千人宴,再到万人颂。
所以他和拉森约定的时间应该是在六时左右。
这么想着,玢誉走进炎湖入口,转弯来到清晨见面的地方。
和刚才一样,拉森已经事先等在了那里。
玢誉突然觉得,这很可能是他最后一次和她交谈。
于是他故意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在想是什么导致他们走到今天这个局面。
明明还在昨天,他抱着一颗球看她娓娓道来那些故事。
明明还在昨天,他顶着大太阳和父亲走在泥泞的小路上。
明明还在昨天,他和她都是赛斯山脉再平常不过的两个孩子。
怎么忽然间,他就站在炎湖边,亲手把偷来的东西交给她。
拉森抬手接过背包。
她走到不远处的大岩石旁,放下背包细细观察内部。
玢誉和她保持着距离,补充道:“聆爷今天还没有用过牛仔机器,所以里面只有九日的东西。如果你还想要……”
忽然,他顿住不说了。
因为他看到拉森从背包里拿出了一张纸条,脸色极其复杂。
“那是什么?”他困惑地问道。
拉森没有回答,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张纸。
他试探性地往前走一步。见拉森没有反应,他便趋前几步,拉近和她的距离。
他握紧拳头,不管心中的湍河急流如何涌动,声音止不住地微微颤抖。他终于动情开口:“拉森?”
人的一生会遇到很多人,每个人都有一个名字。有些名字提起来幸福快乐,有些名字谈起来咬牙切齿。还有一些,深深刻在脑海里,不曾与人说起,却能让人每每想起无限惆怅。
只这一声呼唤,他的世界已天崩地裂。
他耗尽半辈子辛苦隐藏的心思,眼看就要毁于一旦。
他以为自己即将堕入地狱,万劫不复。
怎知她抬起头,神色恢复镇定。“家书。”
“这里面的东西我要了。储存箱那边,处理好。记住,我们不曾见过。”她把纸条收进背包。
之后,她把双手放在岩石表面,目光在触及结冰的湖面时也随之变得冷峻。
“三十二年。一辈子都不够。”
她挎着背包,走过他身边时连脚步都没有放缓。“他就在那块岩石下。”
期望之中的覆灭没有发生。
大难不死,理应觉得侥幸。
可这世上,竟有一种痛苦比死更难受。
她并不在乎。
在她走后,他站在原地很久,看着那块岩石动弹不得。
“父亲……”像是被人抽空了所有力气,他颤栗着身子,无力地伏在岩石边。
他终于找到他了。
荒谬的是,那块朽币竟是拉森。
***
他已经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到祭典的。
只记得回过神时,母亲已经拉着他坐在宴席中,一个劲地往他碗里放食物。
接着,他如同行尸走肉般,机械地跟着群众一起吟唱。
伊莲娜发现了他的异样,关心地询问他怎么了。
看着母亲布满皱纹的脸庞,他醍醐灌顶,换上自在笑脸,靠在母亲的肩头和她撒了一个娇。
大好日子,他怎能忍心让母亲再为他担忧?
他已经等不及要回家和她分享那个好消息了。
他挽着她的手,提高声量专心颂唱。
他沉浸在整齐划一的歌声中,恍惚之间有了片刻失神。
他记起了那个已经尘封在时间尽头的上午。
***
那是小学一年级的开学破冰活动。
几位老师各显神通,不到五分钟就哄好大哭大闹的这个,镇住乱跑乱跳的那个。家长们看到这里也就放心地离开了。
老师带着小孩一起唱歌跳舞,气氛十分欢快。
然后,就到了最好玩的活动。老师拿出赛斯风光的摄影,一张接一张地询问大家是否去过这些地方,又知不知道这些地方叫什么名字。
去过最多地方的小孩可以得到一个“旅游家”徽章,答对最多名字的则可以获得一个“百晓生”徽章。
听到有礼物,他们一群小孩不禁躁动起来,跃跃欲试。
五张照片后,大家熟悉了玩法,抢答也跟着越变越快。老师每换一张照片,就有四五个同学一起跳起来,手指着照片激动地喊出名字。
老师也不吝啬,差不多同时作答的同学通通有分。
也不知道第几张照片后,老师又换了一张。
但是,却没有人说话了。
因为大家都被眼前的那张照片吸引住。
成千上万的红叶落在波平如镜的水面上,湖周围的葱茏绿树青翠欲滴。两色斗得各有千秋,相映成趣。而在这已然美不胜收的风景里,有一只十里鹿站在相片正中央。它分明是不动的,却又那么真实。它的一双眼睛明润黑亮,仿佛和它有着目光接触的并不是摄影者,而是他们这群坐在礼堂里的小孩。
她当然认得这是哪里,上个星期母亲才带她去过。
她回过神来,一跃而起。
旁边的同学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这才纷纷想起这是一个抢答环节。
可是已经晚了,她已是胜券在握。
她脱口而出:“炎湖!”
“炎湖!”另一个声音几乎是同时响起。
她震惊地转过头,才看到最后一排居然也有一个男生站起来。
那个男生感应到了她的目光,直接对上她的视线。
一时无声。
如果命运是一个写书人,那么它在此刻必然已经拟好了结局。
他们无法成为风雨兼程的同行者,只能变成相顾无言的不归人。
老师原本想和前几次的做法一样,给他们两个都加分,但是不知何故,那个男生却自顾自向她发起挑战。“我们再比一次。”
老师当然不同意,但是那个男生毫无反应,只是一味固执地摇头。
她记得他们是同一个幼儿园的,不过两人并不同班,所以不是朋友。
她无所谓地耸耸肩。“好吧,那就再比一次。”
刹那间,小朋友们都兴奋起来。
其中一个戴眼镜的老师安抚了大家的情绪,默许他们两人可以再抢答一次,不过眼镜老师强调:“友谊第一,比赛第二。你们俩刚才同时讲出答案,所以这局输的那个还是加半分,赢得则加一分。”
“数到三就抢答!一、二、三!”眼镜老师也莫名紧张起来。
“炎湖!”那个男生第一时间回答。
而她,一点抢答的意思都没有。她机灵地对眼镜老师说:“老师,我输了。但是要记得给我加半分哦!”
旋即就坐了下来,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那个男生红着脸,看着她的背影,不知不觉收紧了拳头。
同学们目瞪口呆,几位老师也一头雾水。
这女孩怎么第二次就不答了呢?
在知道女儿和幼儿园的朋友说起程聆的故事后,母亲曾在某个夜晚劝诫过她:“光芒万丈的人更容易被发现,而发现光的人通常都是魑魅魍魉。你知道它们最喜欢什么吗?”
拉森摇头。
积姿放下图书,帮她盖好被子。“它们最喜欢摧毁光,因为它们见不得光。如果高调不是必要的选择,那就不妨低调。”
区区一个“百晓生”徽章而已,她算过了,自己拿到的机会微乎其微。
当时她想起了母亲的这句忠告,就觉得不如成人之美,把胜利让给志在必得的人吧。
后来,她终于惨烈地领悟了那番话的真谛。
母亲说得对,它们最喜欢摧毁光。
所以才会那么残忍地将她世界里唯一的光也带走。
竟是一语成谶。
***
“嘭!”突然,一朵烟花在玢誉头顶盛开,拉开了头武祭的高潮序幕,也将他从回忆中拉出来。
所有人都仰着头看烟花,只有他在人群中用眼睛搜寻什么。
然后,他看到另一个女人也和他一样,不看烟花只看人。
隔着人海,欣乌穿着一身精致的塔米瑞服饰,笑着和他点了个头。
最绚烂的烟花于此时华丽绽放,映在她眼里变成最小却最亮的光。
他觉得自己心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改变。
烟花过后,赛斯却不甘于结束。民众欢呼高歌,大家自动分成两排,任何一方都可以走去对面邀请对方共舞,甚至也可以和家人、朋友或同性跳舞。一首首高昂奋进的旋律,一对对翩翩起舞的人们。
和母亲跳完第一支舞后,他走进许愿亭,站到了欣乌面前。
“在想什么?”他问。
“在想你想的那件事。”她狡黠一笑。
“这样啊……”他礼貌地伸出手,微微鞠躬。“那请问我有这个荣幸吗?”
欣乌从容不迫地把手搭上去,两人步出亭子,和着悠扬的节奏跳了起来。
“在想什么?”换她问。
“在想该不该告诉你,其实我刚才在想两件事。”
“这样啊……”她优雅地转了一个圈。
待她站定后,她忽然踮起脚尖,靠在他耳边悄声说道:“那就什么都别想,只想着和我跳舞吧。”
耳边的乐声瞬间停止。
直到她莞尔一笑,牵起他的手又转了一圈。
***
他想,他确实不必再想了。
经此一夜,那个曾经和他异口同声说出正确答案的人,他们真的再也不会有任何交集了。
不,其实从没异口同声过。
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其实她比他稍微更快一点。
或许她也知道吧,所以她才不屑与他比第二次。
他要求重赛,并不是因为想要赢过她。
他打从心底觉得自己根本不会赢,无论重来多少次都一样。
他只不过是想要堂堂正正地和她打个平手,有底气地一起加分。
名正言顺地和她共享同一分喜悦,同一份荣耀。
从前不敢,之后不行,未来不可能。
假若他当时愿意第一次就接受加分,不因为自己的心虚而发起可笑的挑战,事情会不会不一样?
或许他可以借着这个契机和她交朋友,她来他家串门,他去她家做客。两方家长互相认识,彼此熟络,那么父亲或许就不会……
或许……
就不会……
他们家终究是还不清了。
所以,他要拼尽全力才行。
此刻佳人在怀,要他前事尽忘。
那就……
只跳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