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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唐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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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华目不转睛地看着迟建端,厉声道,“现在彻查全城还有希望,否则根本就抓不到那归诀弟子和那出逃的万佛寺弟子!”
迟建端放下手中一叠叠纸,不耐烦道,“承渊把城门守住了,也堵住了你找到的从那条鬼市出城的小路,锦官现在就是难出难入的一座死城,赏花大会外来的宾客被迫留滞不走,寻常物资来往都须经排查,你知道这已经在城中造成了怎样的恐慌吗?若是再去挨家挨户地敲门,搜查每一所住户,城民又要如何怨声载道。若是届时没有查出那两人的踪迹,你又要用谁的名义去交代?”
“那你就眼睁睁看着那两人在城中逍遥法外?”
“如果有别的法子,我也不想这样。李钧和我商量过了,那两人在城中除了茶馆与万佛寺外并无熟人,即便在隐秘处藏身也无人相助,想活下去就只能出门或出城,我们除了等,别无他法。”
“李钧……又是李钧的主意?李钧不想搜城,是不想借承渊的手,他要自己一揽功劳,助长马帮在西川的威风,而你这未来的夷微掌门,打的是什么主意?”
迟建端淡淡挑眉,“那你呢?你这些日子和承渊走这么近,为的是什么?”
“你心中有事,就不要把所有人都想得像你这么龌龊!”
“随你怎么想,也随你怎么说。”迟建端冷冷说,“我问心无愧。”
唐华对他怒目相向,他甩了甩袖子,大步跨出门外。
他在院中旁若无人地走着,对那些悄悄投来的或疑惑或不满的目光看也不看,重重地推开大门,离开小院。
唐华就这么一刻不停地走向了人潮之中,他在武侯祠旁调转了方向,走向了一间空无一人的茶馆。他关上茶馆的门,打量四方,停在一张桌子前。他捋起袖子,轻轻用指尖扫去桌面的灰尘,看向那空荡荡的戏台。
正在他闭眼思索之时,戏台后方传来脚步声。
“谁?”
人影从戏台后走出来,他摘下斗笠,露出脸来。
“师弟,你忘了我?我当年出走之时,你应该也开始记事了吧。”
唐华冷冷地注视着他,看了一段时间,“哦,我当是谁,原来是撄宁师兄。师兄有什么事,离开派中这些年,过得可好?”
他面上不动声色,手中已经牵动符咒,但对方踏动脚步之间,亦建立起一道看不见的屏障。
“唐华,我已经不是撄宁了,叫我杨绪。”
“哼。”唐华鼻孔翕动,“我还以为师兄不在派中多年,早已忘了这些,没想到你还是这么老练。我更没想到师兄大隐隐于市,就藏在这武侯祠后头卖艺的一条街里。”
杨绪摇摇头,“我也没想到,唐华,你居然能通过那店小二找到我的踪迹,我早知他贪财不可信,但也没想到那么一点银子就能把我给卖了。”
“他会卖你,你应该早就料到了。你留下那七巧板的拼图,是给我们看的,想给师父传信吗?”
杨绪扬起眉毛,露出一个让人不悦的笑容,“唐华,我看错你了,我以为你比不过建端那小子,但现在看来不是了。他之前见了我,还想捉住我。你就不一样了,你知道我想要什么,绝不是回山。”
唐华对这话中所指的人不闻不问,只是平心静气,画出另一道符咒,“师兄不必激将我,我还没蠢到那个地步。”
“师弟,你也先别想着抓我,听我说……”
唐华狠狠打断了他,“师兄背离师门,罪无可恕,又与那嘉兴老人有所勾连,归诀的女弟子也在你手上吧。我不抓你,难道要眼睁睁看你逃走?”
“唐华,我留信不是给师父的,是给你的。我这些年游历天下,还是知道了不少东西的,比如说,你以前不是一直想知道自己的身世吗?怎么样,你查到了吗?你不想知道了吗?”
杨绪眼光一闪,他走近一步,轻声道,“你就没有查过吗?你的姓氏,就指向你一直想要的父母。”
唐华没有回话,只是脚下往左一步,在他眼前编动看不见的阵法。
“哦?还是说你已经知道了?对,你一定去过雪明楼了,你问了他们,唐家二十一年前,是否有一个流落在外的孩子。”
唐华不动声色,又往右前方两步。
“你问过了,他们也查了族谱,说什么也没有。”
“你大失所望,觉得唐家是不是欺骗了你。”
“但你是否想过,你名字中的华,指向的其实正是你的另一支血脉?”
唐华已经走到了最后一步,他不再挪步,只是静待。
“唐华唐华,唐棣之华,凡今之人,莫如兄弟。你没有想错,你的父母本就是来自一支相似的血脉,他们虽不同姓,却是同宗。你就是雪明楼唐家和华家的私生子,也是近亲□□之子。”
杨绪抽刀,刀锋正指向唐华的眉心。唐华往后弯身,堪堪闪避开来,但这已经比他平常的速度慢了一倍,也就是这一瞬间心绪的颤抖,唐华脚下的七星阵法散了。
两人一动不动地对峙着。
杨绪把刀收回袖中,“死心吧,你和建端都是我一手教出来的,他抓不住我,你也抓不住我的。”
他话音刚落,唐华迅猛欺身上前,直直把杨绪撞到了墙角,左手掐住他喉咙,右手将剑身架在杨绪脖子上。他手握剑柄,手肘靠在墙上,寒光一闪,剑破了一道口子,血顺着剑身从唐华的手指流了下来。
杨绪瞳孔微张,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但他仍然挣扎着抬起头,对唐华说:“你娘在生下你之后就自杀了,但你爹还活着,他就是现任唐家掌事的唐玉轸,你还可以去找他。”
他语气平淡,像是在诉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唐华眉头一敛,手上力道不减,“为什么告诉我?”
“我给你理由,你会欣然接受吗?”杨绪微微歪着头,看着自己的血不断从颈间涌出,虚弱一笑,“唐华,夷微派需要的不是建端,而是你这样的人。若他们能有你一半的果断,一半的坚决,那夷微派远不止如此。我应该庆幸,你还没有与我为敌。”
“你已经是了。”
“不,还不是。你没起杀心,你在夷微派一日,就永远起不了杀心,也杀不了唐家的人。”
唐华手中的剑又深了一寸,他的手被更多喷涌而出的血迹染红,那种黏稠的感觉让他快要握不住剑,但他只是更紧地握住了剑柄。
杨绪缓缓闭上眼,他的声音变弱了,彷佛耳边的私语,“唐华,你真要杀了我?这样也好,就让我当你杀的第一个人。杀了我,你就能去找你爹了,你就能解决那些事了,你就……”
“唐华,你究竟都在干些什么!”
茶馆大门被猛地撞开,霍启白闯了进来,“你抓到了鬼市的人,还没通知师兄,对不对!”
她忽然看到眼前的场景,不可置信地停住了。
“唐华?”
杨绪低语道,“往后退。”
唐华突然回过神来,他发现杨绪的指尖握住了松动的剑柄,他的左手也在不知不觉中被杨绪带动,原本是自己把杨绪摁在墙上,现在却是杨绪在一步一步牵领着自己顺着墙角挪动。
但在霍启白看来,却是唐华劫持了杨绪,想要往戏台后躲闪。她也拔出剑来,一步一步与他对峙,“唐华,快松手!”
杨绪在唐华耳边轻声说,“戏台第二根柱子后有一根绳子,砍断它。”
唐华想要松手挣脱他,但现在他两只手都染满了杨绪的血,根本动弹不得,而他甚至也没有力气从杨绪身边离开。
霍启白又往前一步,她终于看清楚了,杨绪脖子上的血痕,唐华满手的血,她刚刚想好的招数突然全忘了个精光,迟迟不知该如何动手是好,“你们在干什么?唐华,快松手放开他啊!”
“没事,由我来吧。”杨绪见唐华不动,便颤抖着站稳,露出袖中的佩刀,轻轻一挥,砍向戏台对面的绳子。
绳子断裂,便嗖的一声往上飞去,它牵动着戏台上方的无数机关,忽如其来的断裂让戏台称重的柱子都失去平衡,发出不详的咯吱声。霍启白惊惶抬头,听到木头断裂的声音,她飞快闪避,想要飞身躲进坚硬的桌子下,但又在一堆木块纷飞中看见唐华搀扶着杨绪从戏台后的台阶往上走,两人握住一根绳子,竟然从窗户处荡了出去。
霍启白又惊又气,她不顾木屑纷飞,也一把撞碎了窗户往外飞去,平稳落地。只见那绳子联向的是这条街的高楼处,而那楼上远远地站着一个老人。
她简直要气得跺脚,却又只得按压怒气追上前去,“又是你!”
老人回头看了她一眼,还举起绳子冲她吹了个口哨示意,他的绳子明明拽着杨绪和唐华两人,却轻盈地向上飞去。霍启白三步作两步踏上房梁,在三人身后追赶,她不由得羡慕起了凌苕那能在空中翻跟头的轻功,自己要是能有那种手段,现在怎么会为追不上三人而发愁。她越跑越快,甚至能感到口中那股冒火般的饥渴,但她压抑住了这种渴望,回忆起几个时辰前迟建端对她的告诫。
“你知道师父为何带上仲衡,而不是你吗?”
“他?他就是比我沉稳点,比我听话点。”
“不是的,大家都以为你有勇无谋,其实你是粗中有细,而大家都以为仲衡有谋无勇,其实他是张弛有度。”
“哎,师兄,你直接说我俩智勇双全就行了,用不着变着花样夸我们。”
“我还没说到重点呢,你俩的问题不在粗犷冒进,也不在谨小慎微,而是你们都太过于依赖我和师父了。你松散自由,但到了紧要关头就容易放弃,差那么一点进取的念头。而仲衡行事多虑,反而却容易被各种打算牵绊,无法做出生死定夺,总是草草收场。和你明说了吧,这次师父带顾师妹去清城山,就是为了起阵,让仲衡也知道决策有多重要,而你也该明白如何把力气用在刀刃上。”
霍启白呼入太多空气,感到胸肺胀痛。她放缓脚步,闭紧双眼,感到背后的剑在「空」中不安地震动不停。她稳住呼吸,将身体中每一处的「空」放开到极限,然后猛地向前助跑,在空中一跃,与此同时,她感到剑从背后飞身出鞘。
剑往上飞,而霍启白往下坠去。她迅速伸手在空中掐诀,但还是太迟了,黄纸飞上了她的额头,隔在她与地板之间。
霍启白面朝下摔在万佛寺的草丛之中,她强迫自己翻了个身,仰面朝天,看着剑失去力气,软绵绵地被软绳裹作一团,最后笔直下坠,落在她手边。
她苦笑着闭上眼,“下一次……一定把力气用在刀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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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兄?”
霍启白一股脑从床上爬起来,脸色冰冷的迟建端正走入房间。
“师兄,你没事吧?”
“我有事没事,你有资格说这话吗!”迟建端一把摔下手中的纸笔,少见地大发雷霆起来,“谁让你从楼上跳下去的?嗯?你修炼到了这个地步了,有通身的护体罡气让你横冲直撞了?剑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你就不怕砸到你自己?”
霍启白眨了眨眼,“你生气了?我放跑他们,让你生气了。”
迟建端扭过头去,“我气的是你竟然愚蠢至此,现在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师兄,是我没想到高度。原来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去只要那么短的时间,下次我多跳几次就掌握诀窍了,掐诀的时机也应该把握好,最好是起跳前就开始……”
迟建端猛地转过身,抓住她的肩膀,“你不如多跳几次掌握轻重,这样就不会摔得鼻青脸肿!”
霍启白叹了口气,“是我还练得不够好。剑一飞出去就无法控制了,那么轻易就被打落了。要是换了你或仲衡,或许还能用诀操纵剑去砍断那绳子,就能抓住他们。”
迟建端神色凝重,“就算我在,也抓不住他们。”
“师兄,唐华真的和他们一起逃了吗?”
迟建端转过身,“他们那么一路用绳子在城中的高楼上飞荡,根本没人拦得住。最后一举跃出了城墙,锦官城外是树林,遮蔽性极好,承渊派弟子也没追上,还有人说看见了那归诀弟子和万佛寺弟子的影子,他们在城外会合了。我去找了一路,只在城外十里的河中找到了一张符,是唐华的字迹。”
他的语气十分不妙。
霍启白听得焦心,连忙接过那张只剩一半的符纸,墨迹被水浸湿,几不可辨,只看得出几行字。
“来追我者,路不可得。天翻地覆,玉道皆塞。来也无踪,去也无迹。憎我者死,背我者亡。”
她小心翼翼地把符纸放在一边,不解地抬起头,“师兄,进到那茶馆时,我实在慌了阵脚。我看见……唐华的剑架在撄宁师兄脖子上,我从没见过他那种表情,他就好像要剥了撄宁师兄的皮一样。但唐华不是那种人,他整天阴沉沉的,好像我们每个人都欠了他什么似的,但他怎么会想要杀人?哪怕、哪怕那个人是撄宁师兄。我不信,怎么会那样,肯定是我看错了……”
“你知道那被他抓住的鬼市老妇人如何了吗?”迟建端冷冷道,“那老妇人确实中了毒,但唐华抓住她后还对她动用了私刑,她现在全身溃烂,手上还有无数道剑痕。我们问不出什么了,只能让她死前安息度过这最后几天。”
霍启白沉默了,她又抬起头,“但……唐华要杀撄宁师兄,为什么又跟他们一起走了?”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迟建端重重把那符纸摔在桌上,“既然唐华有他要走的路,那我们就都别管了。等师父来我们就回山,然后对天下放出消息,唐华不是夷微派的人了,届时他爱去哪去哪,闯了祸,也由他自己兜着。”
霍启白不安地看着迟建端的表情,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还是其实很早开始就是这样了?只是她一直没有察觉到,也不愿去察觉到。师兄对唐华一直有些许偏见,究竟是因为他的性子,还是因为他的出身?但难道自己就没有偏见了吗?要是她能追上前去,不,要是她刚刚能把他们都带回来,不就能解决了吗?
但现在,霍启白只能看着眼前的迟建端,微微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