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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同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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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楼从香港直接去了重庆,接头人领他去见戴笠。
年近五十的戴笠,白发增了许多,军装笔挺,貌似精气神很足,其实一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他是疲惫的。他坐在位子上看明楼,表情捉摸不定。
明楼对他行了军礼,任他审视,站得笔直。
“上峰对你的辞职报告颇有疑问。”
明楼恭敬地倾听。
“舍弟明台还在为党国效力,潜伏在□□之中搜集情报,怎么你反而着急着要辞去职务跑巴黎去呢?”
明楼看一眼屋子,“戴局长,我可以坐下说吗?您知道我奔波了一路。”
戴笠不知他这是什么招数,听语气却颇有心灰意懒的意思,暗自皱了皱眉,也没拒绝他的请求,指指旁边的椅子。
明楼坐下,顿了顿,才说:“您知道,明楼是一个思想迂腐的‘知识分子’,每天关心的无非就是哪里的文物被发掘了,哪个地方的经济又令人担心了,明楼之所以会去干情报这一行,完全是出于对国家的一片赤子之心。现在抗战胜利,我们的国家没有了生死存亡之忧,那么接下来的这些是是非非,就留给你们这些真正的政治家军事家来疏理,我这个读书人,是万万没有这个兴致再继续下去了。”
戴笠对明楼这番话很吃惊,他没想到明楼会当着他的面说出这一段话,连客气都不讲,甚至用了“你们这些政治家”这样的字眼,似乎带着些许讽刺意味。
“至于明台,您知道他不是我亲弟弟,他和我成长环境也大不相同,想法更是天差地别。我和他的感情算不上好,他甚至已经将近三年没有给我写信,他选择如何,我已经无法干涉。而我现在,倒真是有些灰心。”明楼颇为自嘲的一笑,“在汪精卫政府的时候,被人指着鼻子骂汉奸,三天两头遭遇暗杀,亲姐姐死在日本人枪下。现在,还被戴局长怀疑,派人提到这里来审问。”
戴笠老脸一热,尴尬之色尽显。他看一眼桌上明楼的报告,这才想起自己应该还击:“这份报告里,你的副官明诚哪儿去了?”
明楼表情终于变得冰冷,他抬起眼睛,注视着戴笠,阴森地开口:“我杀了他。”
戴笠一怔。
“他干过什么好事,戴局长恐怕查得一清二楚。一个唯利是图的人,什么都干得出来,但我还是没想到他会这样彻底的出卖我。”明楼眯起眼睛,咬着后槽牙,“我的行程就是他透露给暗杀者的,医院的火也是他放的。”
明楼说着,居然笑了起来。他对戴笠摆手,“你看,我受够了这样的生活,身边没一个可信任的人,时时刻刻处于危险中,你不知道下一次对你下手的是谁,任何人都有可能。这样的生活真令人讨厌,我本是个读书人。”
戴笠神色微动。他何尝又不疲惫。但他还是得逐个盘问:“你买了两张票去巴黎。”
“那是给明台的。但我联系不上他,只好作废了。”
戴笠默然片刻,开口:“明楼,你为上海站作出的牺牲,为党国作出的贡献,校长都看在眼里,他很重视你的才能。上峰的意思,你的报告还需要一番讨论再作批示,先委派你去给王部长当助手,等报告批下来再讨论你的去向。你要搞学术,王雪艇先生可是大家,你去他身边,肯定受益匪浅,去巴黎的事情,可以暂时先放一放。”
明楼知道,这“审批”怕是不会下来了,让他去王雪艇身边工作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他站起来:“明楼听从安排。”
调去王雪艇身边,明楼彻底的收敛锋芒,尽量不惹人注意。他知道身边肯定有眼线,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他必须表现的和那天在戴笠面前的一样,才能让他们放松警惕,自己才有出路。
没过多久,他发现王雪艇身边也有很多眼睛,一直密切注意王雪艇的踪迹,至于是保护还是监视,就可想而知了。
他的工作不算忙碌,只要不去理会那些讨厌的眼睛,生活也这样平静地过着。
但他心里不平静。
这里受监视已是常态,他孤身一人,根本不可能传递任何信息出去。
已经十五天过去了。
阿诚还在巴黎等他。
明楼在心里默默说着,对不起,阿诚。我食言了。
他仿佛看到明诚又端着咖啡过来,放在他面前:“大哥,休息会儿。”
他头痛的时候,明诚会将水放在他面前,拿药放在他手心,挨着他坐,无声地支持着他。
在上海那段暗不见光的日子,他噩梦做得愈发多,先是梦见明台颤抖着拿枪对着他,后来又梦见大姐和他反目,在他眼前倒下,再后来,甚至梦见阿诚。
明诚往往会抱着他,用无比温柔细腻的声音对他说,大哥,休息的时候,不要想工作上的事。
他不敢对阿诚说出自己的恐惧。这样的恐惧,让它活在梦里就够了,它让他更加珍惜现实,贪念阿诚的温暖,也更加惜命。
他的头埋在明诚胸前,听到青年人强有力的心跳声,安静了一会儿,声音嘶哑着对阿诚表白:“我明楼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有阿诚爱我。”
明诚下巴搁在明楼头顶,听了这句话,呼吸一滞。
他修长的手插进明楼头发里,温柔细致地梳理,眼睛湿了一片。
“明诚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和明楼相爱。”
阿诚……明楼心头低唤一声。他看着桌上的文件,又想起阿诚给他念行程安排的声音。
王雪艇从休息室出来,揉着太阳穴,“今天下午怎么安排的?”
明楼起身给他到一杯热茶,“教育部副部长和纪检组组长预约了您的时间,下午三点到五点,委员会秘书长邵先生和中执会张先生和您有个会议,接着还有新闻记者的预约采访。”
王雪艇看了看表,“还能休息十分钟。”他从抽屉拿出一封信,细细地又读一遍,眉头略微舒展。
明楼打量他的脸色,“王先生不打算写回信吗?夫人一定等急了。”
“写不得,”王雪艇叹了叹气,“统计局要拿着信层层审核,还要拍照存档的。夫妻间的那点事,别被人看笑话。无妨,重阳节我夫人会过来一趟,信也没必要写。”
明楼心里咯嗒一声,“王先生的忠心日月可表,统计局连您的信件也要拦截查看?”
“谁也不例外。”王雪艇折好信件,“你将来写信,也要被拦截存档的。这年头,人人自危。我的忠心……也不知道有没有用对地方。”
明楼默然。
“毛咏芝和周翔宇到重庆一个月了,谈判的方案及事项,校长现在还不发话,交上去的报告也不做批示,我只能干瞪眼看着。”王雪艇自嘲地笑了,“上个月还经校长授意去了莫斯科签订什么《中苏友好同盟条约》,友好同盟,就是让外蒙古独立?”
王雪艇靠在椅背上,喃喃道:“元葭,你说我要怎么做,才能既遵循对党国的忠心,又能保持自己的初心?”
明楼低头,“王先生心中自有答案,元葭不敢妄言。”
他想起王天风,死间计划的敲钟人,为了第三战区的密码本,毫无畏惧地赴死;还有于曼丽、郭骑云,他们为国捐躯却连自己都不明白老师为什么要出卖他们;还有大姐,死前遗言就是“分离挂钩”;还有千千万万在抗日战争中牺牲的战士。
他们所有人的血,换来了如今的胜利。
可现在呢?
自己的同胞之间明枪暗箭、尔虞我诈、波潮汹涌。
国家挺过了外来者的侵略,还要忍受自己孩子们的摧残。
他想起自己对阿诚说,“我想我将来的家就是这个样子。湖畔旁,树林间……”
怕是不知要等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