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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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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合那汗扬臂摔鞭,突然受惊而嘶叫的红日喷着马鼻,猛地撒蹄,向前狂奔。
正前方马背上那个模糊的人影,正是他的主人,阿史那隼。
祭神台前的篝火汹汹,围着神骨堆,映衬着日落后愈发晦暗深蓝的天色。
“七王子,您来了。”
祭神台前的大祭司们,齐刷刷转身,排成大雁的形状,对着来人行屈地礼。
他是草原上的雄鹰。虽然,还只是雏鹰初展翅。可夺嫡的局势未明朗,便谁都怠慢不得。
会拿着敌人的首级做成祭祀酒器的草原民族,才不讲中原民族那套仁义礼智信,手起刀落,杀伐果决,任何不忠的迹象,都会引来杀身之祸。
“什么情况?”
“殿下,神迹啊。”祭祀首领指着远处的神骨堆,用他浑浊的眼睛瞅着阿史那隼仍有几分少年青涩的脸,“……那人,是我们祈求而来的天神使者。”
篝火照耀在祭祀首领那沟壑密布的脸上,他颤抖着声音说。
“哦,还有这等事?”
阿史那隼翻身下马,祭祀首领慌忙抬眼望去,金光灿灿狮兽的金箔附在他的前胸,红铜碧玉的腰扣处是一只神气凛然的卧虎,而每片玉块上皆浮刻着条条飞龙。
绿松石和青金石镶嵌于黄金打造的单只耳环上,在宝石的尾端,还有他最爱的死去老狼王那颗最漂亮的弯月般的狼牙。
狼牙耳环之后,还有三个由彩色玛瑙玉石等小串珠组成的耳环,依次排开。
润玉在狐狸、狗熊、灵鹿、群狼以及大象的骨骸堆之上朦胧地醒来,耳边听到了哔啵的木炭爆裂声,还闻到了新新旧旧的动物骨头之上依旧销魂的淡腥味。
下凡成功,这个蛮荒的目的地,是他自己选的。
他将自己翻了个身,脸朝天,眨了眨眼睛,只有一群黑色的秃鹫,忽闪着死亡的翅膀,围在他头顶,盘旋不散。
“这帮食腐肉的蠢货,它们还以为,底下这个骨堆之上,又到了新货。”
润玉不屑地想着,嘴角泛起满意的微笑。
篝火朝着四面八方飘起零星的火渣,变成了一堆模糊不清的红色圆圈。
夜色沉得太快了,黑暗已经聚拢了过来。
阿史那隼瞪着祭祀首领那沟壑纵横开合的老脸,冷哼一声:“别是老眼昏花了吧?”
“日月火天四神在上,吾不敢有半句虚言,我拿我的鲜血发誓。我是今天的值守祭司,本来做着例行的祈神供奉,闭目默念咒语,忽然感觉大地有异响,万物震动,睁眼一看,只见从万里空之上一道青雷,直直落下,长时间地不散,打在这神骨之上,然后,待青雷散去后,我们就看见了,他。”
其他的祭司也纷纷附和,“我们等殿下处置。”
“带我前去察看。”说着,阿史那隼便闪电般地抽出了腰间那把淬过麻草汁的短刀,映着初升的月光,寒光凛冽。
润玉坐在骨堆上,匀停了自己的呼吸。
这广阔无垠的草原,扑面而来一阵阵雨后好闻的清草香、土腥味,令他心旷神怡。
锦觅的情伤,令他寻求自我释放的蹊径。
南方的中原帝国,早就注定了要永载史册。
中原帝国将迎来历史上最为辉煌盛大的巅峰时刻,而那早已写在了被日月星辰锁死了的天运簿里。
中原帝国会在区区几年之后,一举歼灭这个草原部落的。
可在这个野蛮的部落被强大的中原帝国干掉之前,润玉仅仅是想下来享受一番,体验在人间过活的酸辣苦咸滋味——还为了,找那个小王子。
寒气从四面八方袭来,只穿着一件从璇玑宫带下来的薄睡袍的天帝,也忍不住地向往那堆热烘烘的篝火,便从骨堆至高点动身,慢慢移动来到了骨堆的低处。
“我看,明明就是一个普通人而已。”
那把锋利的短刀,蜻蜓点水地抵在了润玉的下颌上。
润玉骄傲地昂起头,抬起如水的眼睛,正对上短刀对面那位华贵无比的阿史那隼。
阿史那隼望着近在咫尺的不速之客,短刀之上那道反射的银丝寒光,映着篝火,也点亮了润玉白如牛乳羊脂的面庞。
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惊为天人的美貌。
那种美,就连雨后出了彩虹的草原春日溪水,甚至雾凇冰雪覆盖的雪后深林原野,都无法比拟。
润玉望着阿史那隼,只是微笑,并不说话。
“你是哪里人?”
“…….”
“为何在此?”
“…….”
“你知不知道你已闯进王族的祭神区,是要被吊在木桩上火烤的?”
“…….”
润玉把他的短刀小心翼翼地推开,看着眼睛又黑又圆的阿史那隼说:“迷路,无家,你可以带我回去。”
“你不怕我一刀杀了你祭神么?”
“那也行。”
润玉抱着肩膀,瘦瘦小小,瑟缩成一团,坐在冷硬的动物骸骨上,吹着夜里渐起的寒风,忍不住打颤。
“这里,好冷......”
“来人啊。”
察合那汗是他的贴身心腹,顾不得擦额头上的汗,他气喘吁吁地跑上前,赶忙把挂绒厚毛毯递上。
阿史那隼接过来,索性把毯子替他披上了。
那尊如玉琢白瓷塑成的人儿,感激地忘了他一眼,又不说话了。
王城两边的守卫向着打猎归来的七王子致意,在队伍后面盛放战利品的草垛上,竟然还窝着一个喘气的白面活人。
在夜色苍茫中,他身上还散发着诡异的白光。
“啊,你看见了吗?”兵丁甲说。
“看见了。那是什么人?”兵丁乙回。
“他是男,是女?”
“是男人吧,长得可真好看呐。哎,你就别探头了,没见过男人吗?”
“他怎么比咱们七王子新娶的王妃还好看啊?”
一众兵丁口多眼杂,一时间内,便在王城内纷纷传开了,七王子打猎后,带回来了一个天上地下绝对难得一见的绝色之人。
“从此以后,你就跟着我,让我的王妃负责教你王城里的规矩,你道可否?”
“嗯。”润玉顺从地点了点头。
“润玉….”在暖黄明耀如昼的灯光里,阿史那隼凝望着那跪在眼前老实安静的美丽人儿,呢喃着他刚刚告诉他的本名。
“我叫你玉奴,好么?”
“嗯。”润玉又点了点头,穿着新的毛毡便衣,编着半汉人半胡人的碎辫子,一副乖巧听话的模样。
虽然,他总是不怎么说话,可人人都有点怕他。
他的眼神总有一股凛然肃杀之气,而那单薄的身躯里,似乎藏着什么惊天动地的力量一样。
七王子的理智告诉他,对方或许不值得信赖;可他的感性,还是说服了他将他留在身边。
“虽然他宣称什么都不记得了,可我还是担心他是中原王朝派来的间谍。”
阿史那隼的王妃这么告诫过他。可他却莫名生气了,甚至有失得体,偏执地说:“我的王妃,你不要以为谁都是贼人,你先自己守好你自己,再说吧。”
“玉奴。”
阿史那隼喜欢那样叫润玉,也总是愿意跟他在一块儿待着。
因为,王妃总是给他冷脸;日久后,她还跟他的三哥逐渐亲厚起来。
三哥是父王最中意的储君人选。阿史那隼作为最小的王子,他虽练就了一身的好本事,可那也是因为在童年时,几个兄弟里最出类拔萃的三哥没少教导过他。
现如今,各位王子的斗争,已经日趋白热化。慑于父王的威势,七位王子之间,可只差几点火星,就可以将局势从内里引燃到表面上来。
润玉蛮喜欢草原上的生活,而且,跟在阿史那隼身边,充满了新鲜趣味和安全感。
熏马肉,羊肠子……这些腥膻粗犷的吃食,一开始润玉是拒绝的。可时间久了,他也像奶茶和奶酒一样,渐渐地喜欢上了,也尝出了兴味。
虽然草原上那些彪形大汉,从一开始,便把他惦记了起来。
七王子一心一意要去完成自己的雄心壮志——那就是杀入那个中原帝国,且一定要夺得一片富庶肥沃的领地,那都是再好不过的了。
可只有润玉看着他,每每独自对他偷偷倾诉着心声,只是神秘地笑。
也只有作为天帝的他心知肚明,阿史那隼部落里的人,最后会被杀得有多惨,他们一族是怎样的血流草原,而最后那一点儿残留的人,又怎样会将他们的血缘彻底融入到中原民族里去。
“玉奴,过来。”
一日,深夜时分,阿史那隼跟王妃拌了嘴,也喝了酒。
“你知道别人怎么说你吗?”
“……”润玉装作茫然,摇了摇头,不语。
“白得像玉,一定像玉一样水润。”
对他心怀不轨的人太多了,润玉一点也不意外。
不过,那些凡是试图进犯他的人,还未得手,就都得了一种怪病死了。
于是,便再也无人敢碰他,谣言都说——“他是个魅物,能招瘟。”
阿史那隼望着房间另一头按规矩站着的润玉吃吃地笑,目光忽然一凝,“......呵,你知道么,我在小时候,因为我的母妃是被抢来的异族人,长得过于漂亮,就被别人骂是杂种。其实,她也是被父王强/上的才有了我,不然,我都不该出生。我活了,她却死了。所以,我从小,是被我的父王,我的各位哥哥姐姐们施舍着长大的。”
阿史那隼无奈地笑,目光逐渐尖锐起来:“他们说我是杂种,我偏偏要活出自己的模样。所以,我处处要强,把自己锤炼得最好。可依然敌不过……,现在,就连我的王妃,都……..”
“不必在意。你有更好的,在等着你。”
润玉跟他同病相怜,那种苦,没人比他更加懂得。
如果不是他那海里的母妃去世之前告诉了他真相,他绝对不会再想去撕开自己身世的疮疤,还让自己走上了那条黑化复仇的不归路。最后,天魔大战独自疯狂一场,被穷奇反噬,却还是痛失了所爱。
润玉目光深深地看着他。
他之所以会下凡来到此地,就是因为他看到了这个草原小王子,那跟自己一般无二的命轨。
所以,他觉得,他们之间,一定有共同语言,至少,也会成为朋友。
他想辅佐他实现自己的雄心壮志,哪怕他明知道,草原的小王子会在未来,带着部落攻入中原腹地的希望,而战死疆场。
他死之后,他的三哥就会带兵不利,接连葬送了整个部落。
阿史那隼借着酒劲,又说:“玉奴,你过来啊。”
润玉上前,在他身边坐下,却并不靠前。
阿史那隼笑着,就将他拉了过来,抱紧在自己的怀里。
“你以为我不知道么?他们都叫你魅物,还会招瘟。………那些凡是碰过你的人,都得病死了,是吧?………我倒是想看一看,我会不会也跟着死掉。”
“阿史那隼,我向你保证,你不会死掉的。”
润玉情不自禁地摸着他被镶嵌了宝石的墨黑的发梢,柔情说。
阿史那隼紧紧地箍住润玉,他的臂膀过于有力,浑身滚烫得像被地底的热泉烧红的石头。
是了,上次泡温泉的时候,阿史那隼谁都没带,只独独带了玉奴去。
可两个人,只是一个在洞内,一个在洞外,用隔着空间对喊的方式说话,终究是什么也没发生。
“或许,你真的是天神派下来的使者,当初捡了你回来,就是个错误。”
“你刚才说的,我都经历过,在天上的时候。”
阿史那隼全当他是在说笑,只是温柔地笑了。
忽然,小王子攥住了润玉抚摸着他头发的手,放到了左边的胸膛上。
“玉奴,你听,我心跳得好快啊。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你想做什么,从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了。毕竟,你没杀我,是不是就留着这一天呢?”
润玉觉得头晕得要命。
在人间,在他怀里的眩晕,像羽毛的抚摸。
不仅不难受,还有种在天宫也比不了的舒服。
阿史那隼面色陡然严肃起来,他突然动手,去摘自己的耳环,然后把它塞进了润玉的手里。“我的这个耳环,从今以后,就给你了。听说,老狼王是我怀了孕的母亲带大的。后来,老狼王也是死在我怀里的,这颗狼牙,也是被我亲手拔下来的。”
“看来,今晚是我的死期了,对么?”
润玉笑着说,他还真猜不到,阿史那隼会如何待他。
虽然他能得知小王子的最终结局,可他跟他之间的相处,是怎么都不能预料轨迹的。
就算他是天帝也不能,因为他是亲历者啊。
而润玉手腕上也有他母亲的人鱼泪,这也是他下凡后,唯一随着带下来的贴身物品了。
“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我记忆里只有她,其他事情,都不记得了。这个也给你,就算我的回礼。”
阿史那隼高兴地接了过来,套在手腕上,用手指拂过他的嘴,问道:“按照中原的习俗,我们就算是交换定情信物了,对么?”
他的眼睛里跳跃着火焰,就仿佛两人初次见面的那堆篝火,还倒映在他眼睛里,永远不会熄灭。
阿史那隼把头埋下来,陶醉在他冰润光滑的唇舌之间。
润玉迫不及待地吻住了他。
那一刻,润玉还始终没忘了他本质上是个来感受人间烟火的天神。
在黑暗里,他还对他说,“我很喜欢玉奴的名字,也甘心情愿为你做任何事。包括现在和接下来的事……”
那一夜,润玉喘着粗气,坐在阿史那隼的腿上,执意坚持,要让他给自己的耳朵现场就扎破个孔。
扎完以后,阿史那隼嗜血地吸着润玉耳边呼呼直冒的鲜血,然后,又疯狂地将他高高地举起、落下,不停地举起、落下。
“为什么你的血这么可口,尝上去还有海水的味道。”
阿史那隼腆着对方的血,染红了唇,红润异常。
阿史那隼小时候,曾跟着哥哥姐姐们游历过中原,在皇都的冰窖里,他也尝过专供贵族宾客而快马加鞭专程运来的海鲜。
“因为我是一条龙呀,我心爱的,草原上的雄鹰。”
于是,从那以后,那个青金石和绿松石镶嵌黄金的狼牙耳环,就戴在了玉奴的耳朵上。
这下子,整个王城的流言蜚语,就到处都传遍了。
玉奴成了王储最有力竞争者之一七王子的人,大家都知道,这两个人的关系的确已经是公开地不是一般了。
主子和奴隶之间,多么不合乎规矩。
阿史那隼的王妃借由父王对阿史那隼开始疏远的有利条件,对她名存实亡的夫君更加厌恶了起来。而她跟三王子的靠近,也从地下,变成了半公开的情况。
润玉被王妃和三王子暗算,联合用计谋,锁在了一个幽深阴暗的滴水涵洞中。
那个涵洞里,曾经不慎跌落过无数的走兽。
那些被大雪覆盖的日子里,草原上会有多少途经的野兽,会不慎落入到这个看不见的陷阱里,一点都不稀奇。
润玉虽是天神下凡而来,可他就也只有一副肉身而已。
坏了,就只能重返天宫。
他完全不在乎肉身之死,可绝对不能放下的,是阿史那隼对他的一片痴情。
阿史那隼在王妃和三王子的怂恿诋毁下,被父王软禁了起来,没了玉奴,他又根本出不去,就像一只被笼子和绳索拴住了的雄鹰。
阿史那隼不能高飞,也不知玉奴的生死。
可他手腕上,还戴着润玉的人鱼泪。
只能对着它祈祷,玉奴能平安无事。
一开始,滴水涵洞里的滴水还可以勉强维持润玉的生命,可时间久了。
他也体会到了快要被饥饿慢慢折磨而死,会是多么地可怕。
父王关了阿史那隼一个月。
等阿史那隼找到润玉的时候,他已经在涵洞里奄奄一息,瘦得只剩皮包筋骨,只靠着一丝能见到阿史那隼的纯粹意念活了下去。
后来,草原跟中原的大战,一触即发。
父王跟阿史那隼说,如果他能旗开得胜,证明自己真的是草原上的雄鹰。那么哪怕是再要几百个玉奴,他都可以随他去。
阿史那隼只能丢下还在养病的润玉,依依不舍地踏上了攻破中原边陲要塞军防的旅程。
可是,还未等到阿史那隼回来,王妃就以叛国通敌罪为由,在众位王族包括七王子父王在内的亲眼见证下,被一群高大的草原兵扣住强灌进了一杯奶酒,毒死了润玉。
从人间,返回到璇玑宫的天帝润玉,终日在嘴里久久徘徊不去的,还有毒药的苦味。
他还记得临死前,阿史那隼父王眼中那鄙夷的眼神,那令他再度想起了自己的父皇和娘亲。不过,强大了的润玉,他不关心也不在乎这些人间的闹剧。
毕竟,赐他毒酒那位,很快就要被灭族了。
他只在乎,阿史那隼的心,到底会不会追随他而来。
而阿史那隼的肉身,真像宿命中那样,在漫长的征战中,死在了沙场。
只是,在敌人发出最后致命的那一剑之前,对方率先在厮杀的过招当中,不小心割断了他手腕上的人鱼泪。
也就是阿史那隼发现人鱼泪被崩碎了那一瞬间的恍惚、心痛和失神——
敌人才看准了时机,在他回头的瞬间,飞快地从背后,刺穿了他的胸膛。
当他匍匐着弥留之际,心也碎成了千万片。
他沾满血污和黑泥的手,试图把散落在地的珠子捡起来,一粒一粒拼回原形的时候,却发现原本碎在各处的手串,被一股神力,自动串了回去。
“你真是天神下凡吗?”
阿史那隼握着那串完好的人鱼泪,瞳孔逐渐放大。
他望着天上那只飞翔的雄鹰,眼神也开始慢慢涣散。
“对,我是天帝润玉。在人间我甘愿为你的玉奴,而在天上,你将成为我的战神。阿史那隼,你来天上吧,做我的战神。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好。”
他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手却被润玉温柔地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