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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6、云浮纪事·将军令·敕勒2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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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拾了往苏里曼大帐过去时,日头刚升到树梢。
帐间来去的小径上,雪应当是扫过了的,却碍于人手不足,风太大,不到一个时辰又积存了厚厚一层,叫马靴踩上时嘎吱作响,每一步能陷进去小半只鞋底。
岑蝮觉得脚底有些凉,不光是脚底,套着獭皮大氅,手指却仍是冰的,或许是因为晨起没有吃东西的缘故,但那恶心一阵一阵,先前帐中立侍拿来的东西他着实吃不下,也只能作罢。
这凉意到他帐前时显得好了些,因苏里曼怀着孕,其大帐里安排的暖炉就比其他大帐要多出十来个,甚至于每层哈那之间刻意加宽了火炉的位置。
这让岑蝮刚掀起门帘就被里面冲出来的热浪熏了满面的汗,当然同时他也灵敏嗅到其间隐隐的血腥,以及被内里断断续续的呼痛慑住了心神。
他又开始觉得头晕想呕,走着便觉踩在了棉花上,眼前阵阵发黑,打着手势要狼奴搬过个椅子来,脱去大氅,便在外帐先坐了下来。
狼奴捧来沏好的油茶,简单啜了一口稳了稳心神,里面断断续续的呼痛声就愈发清晰起来,那里面不光有哭嚎,还有在呼痛间隙的咒骂:“疼啊......舒尔茨呢?舒尔茨这天杀的去哪儿......呃啊......了?我这儿要生了,疼死了.......他怎么......怎么不来?这不是他的崽子吗?有胆子撒种......呃啊,怎么没......没胆子......来看老子给他下崽?”
跟着是里面的助产士给他轻声解释,说:“早上看见舒尔茨狼主有急事出去办事了,快的话中午就回,还请头狼稍安勿躁,专心生产要紧。”
或是知子莫若父,苏里曼对所谓有急事的说辞丝毫不信,在阵痛加剧间隙缩短的当口,愈发高声地咒骂:“唉啊......疼呃......啊!喂,你......过来看看,开了......开了多少了?我......我生他,都没这么疼,舒尔茨......这杀千刀的!唉呦啊,啊啊啊!”
被问及进展,另个助产士便安慰道:“头狼,尚未能行呢!您是早产,孩子尚未入盆,如今一指都还没到,还需再忍忍。”
岑蝮自己有过经验,生牙藏那时也是疼得要了命一样,每每都觉要坚持不住。
且在那漫长而似无尽头的痛楚之下,身在其中的人往往对于产程的进展毫无察觉,每每只能靠着旁人的“三指了,五指了,六指了......可以用力了”这样的通报鼓励才能坚持下去。当然坚持不坚持也没什么不同,只要不是疼死了,总归是要疼到孩子生下来的那一刻才算完。
如今听那没经验的助产士对苏里曼说一指未开,岂非沉重打击?正要招呼狼奴去内帐叫人出来训,先前来通报情况那助产士便揣着手神情慌张地跑了出来,一眼看到坐在外帐当中的岑蝮,赶紧给跪下了。
闻着那丝如有若无血腥,猜到或许是有什么不详,岑蝮强压呕意,低声便问:“怎么了?有什么不好么?”
那助产士抖着抖着将手从围兜里拿出来,那上面的血印未干,十分清晰。
岑蝮以前在荒山坳的时候听说过,羊膜未破先流血,这不是什么好兆头,便沉着声问:“别慌,这事儿怪罪不到你,你从头慢慢说。”
那助产士便道:“前几日因雪大,苏里曼头狼自觉身子沉重,就不怎么下地,头天夜里他睡了半夜忽然惊梦,醒了之后先说口渴,我们几个给他喂了水,擦身换了汗湿的内衣后,忽他又说觉得肚子疼,要起夜。”
助产士们取来便盆给苏里曼坐了许久没解出来,肚子却是越来越疼,疼到后来几乎坐都坐不住,几个助产士就连忙抬他回了榻上,再去看便盆,就有眼尖的助产士见了几个血点子。
因见了红,时日虽未到也差不多,再看苏里曼等回了榻上,一阵疼似一阵愈发厉害,怕是要早产,她几个便先将助产的东西收拾了,等天略亮些就前往通报。苏里曼知道她们通报,关照了叫喊舒尔茨来,不想舒尔茨套了马出去了,等不到人的苏里曼只好对着她几个大发雷霆,一面阵痛着,一面破口大骂。
但前头因得了岑蝮的首肯,几个助产士也没太慌,只是一面安慰说主子是经产的身子,应该很快就能生下来,且岑蝮主子也说了,舒尔茨主子是有急事前去处理,不日完了就回,两件事都快得很,说不定等舒尔茨主子返转来,刚好能和新生的兄弟见面。
助产士们对苏里曼这孩子的来历未必知道,但岑蝮不一样。
这要出生的孩子和舒尔茨是兄弟,还是父子?苏里曼听去了助产士的话,到底是该宽心还是该揪心?抑或是他内心直觉这父子酒后乱性的孽子不该被生下来,思绪扰乱了身体,宽慰的话不仅没有令他宽心,反而愈发令人难受起来,以至于他虽阵痛不断,肚子却无半点进展。
那助产士对着岑蝮疑惑道:“按理若是早产见红,那孩子应当下来得很快,可从夜间腹痛起算,到如今也已三四个时辰了,他是真的一点无有进展,羊膜未破,反倒开始出血了。”
岑蝮点头思索,随后说道:“大人看着精神尚可,孩子呢,孩子没事吗?”
那助产士犹豫摇头,道:“我等不敢揣测。”
实则岑蝮也不很想知道究竟孩子怎样,将先前的酥油茶打开又喝一口,他做出关切模样大度说道:“你直说无妨。”
于是那助产士便又开始说起了胎动。说是月前刚到这里时,因舒尔茨狼主吩咐了,为他身体考量,只许塔城头狼在大帐附近做些简单活动,说白了就是软禁。
她几个不知其间什么缘故,自然也不敢多嘴,只说身子重了少些剧烈运动是不错的,起先还担心,苏里曼一个大部狼首,他若执意要远走,她几个该怎么拦?谁知这一个多月来,苏里曼只是时常坐着发呆,并不怎么出大帐。
他在那捧住了肚子呆坐,她几个就在旁收拾些常务,偶尔能看见里衣下肚皮上的起伏,虽不剧烈,但好歹说明孩子那时还挺健康。而自从入深冬下大雪开始,苏里曼便很少下地了,至今为止十来天,每天有大部分时间是在床铺上度过,且不许她们接近探查。
助产士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疑虑:“虽临产前胎动少不奇怪,但自昨夜起我等一次都不曾察觉......当然也可能是,我等忙乱之中疏忽了......但或多或少,总觉不妥。”
或许已经夭折了?
岑蝮读懂了那助产士的眼神,双方便很默契地不曾将之说出口,尔后他放下茶盏,起身站定,稳过心神后,提气说道:“我进去看看。”
隔着厚厚毡帘,内帐与外帐便是天壤之别。
外帐温凉,气清,而内帐里火旺,不说热到出汗,也要叫人穿不住外衣,却是血腥夹杂着膻腥,妥妥的娩房味道。这味道在荒山坳多见,小时候不记事不很清楚,但怀了牙藏前去待产的那段日子,这味道闻着简直要人命。
是以刚进到内帐他就又是一阵眩晕,呕意上涌之际,又不自觉干呕了好几下,此时方又庆幸晨起除了那几口酥油茶不曾吃东西,否则怕也是尽数地吐在了这里。
内帐的助产士见他来,忙不迭一一行礼,他则挥手示意她们继续干活,自己适应过内帐的昏黑之后,便看清了产床上的苏里曼。
苏里曼这会儿大概正叫一股子阵痛折磨着,整个蜷成一团,大口喘息着,好一会儿挨过去,期盼一般将脸转了过来,看见是他,不由失望道:“怎么......呃啊,是你?”
产房里人人忙乱着,岑蝮便自己寻了个椅子坐下,问苏里曼:“怎么不能是我?”
苏里曼喘着喘着,从胸腔里憋出一句呼号,好容易疼过劲儿了,火道:“舒,舒尔茨......那狗东西呢?去,去哪了?我要他看看......看这畜生干的,干的好事!呃呃!”
岑蝮从鼻子里哼出了声,嗤笑道:“头狼,我族不论雌雄,生产有惯例。毕竟性命攸关,不是心甘情愿,那要紧地方是不会供出来用的。咱先不管这血浓不浓,如今头狼临盆在即,怎么这么重要的事情都给忘了?”
没有错,妖狼族虽男女都能产子,却需心甘情愿才可,用强在人族或许行得通,在他族中却不行。岑蝮的问题令苏里曼无话可接,喘息着又是一顿痛过之后,便是好一顿沉默。
停过许久,或是觉得这中间总归有什么事情说不通,他便问道:“我其实不太明白,这孩子怎么来的?”
大概是岑蝮问到了关键问题,苏里曼从腹痛之中艰难抬头,答他道:“我也......不太明白,到底,呃,这......这孩子,是......是怎么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