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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卷如骤雨收声急(七) ...


  •   ——并不知道那些我看不见的人和事。

      从杨诚的营帐中出来后,我便漫步回自己的住处。

      月光在草地蜿蜒流淌,风吹拂着离离夜草,皎洁波浪,一路泛至天边。我择了旁边无光无人的路,静赏这月辉翠波,一直走到半程,才远远听到嬉笑的男声——一群晚归的醉汉将话说得颠三倒四,隔了几个帐篷,仿佛也能闻见那浓浓的酒气袭来。

      我驻步,听他们谈起今日邀战又半途找不到人的淮安王世子——

      一男声咂嘴,“……你说也是,这赵世子酒还没喝完,人就跑得没影了。”

      另一人笑骂道:“你还敢说,可不是你上去先闷了一坛,把人给吓坏了,后面还一个劲地劝酒,不喝抱着人不放。——你这老油子惯会欺人!”

      那男声嬉皮笑脸道:“我这不是看这赵世子刚来就敢和我们老大在酒桌上叫板,以为是个深藏不露的。哪知道,哈哈哈,哪知道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被老杨我吓得屁滚……”

      “你要是再管不住嘴,早晚坏在这上面。”另一人啐了一口,“人家哪用拼这酒上的功夫?这南边来的世子、娘娘过得何等精细,只怕一辈子也没见过你这种对坛喝的粗人,什么叫屁滚尿流,那是不忍卒视。”

      那男声一默,似乎琢磨了一会,才大怒道:“好啊,你这混账东西,竟然帮着别人来讽我!”

      紧接着便是一阵喧哗,直到一声——

      “够了!”

      张百林说话,似乎是制止了这场无意义的酒后冲突。

      ……

      直到人群走远,再听不到任何声响,我才踏月色离开。

      赵抚并不是一个好饮的人,所以他邀张百林这群人去喝酒的原因,其实不难猜。

      随着年岁渐长,我这神仙弟弟终是通了些人情世故。知道我和杨诚的“私情”,于是特意做“红娘”牵线望风,将那一片营地里的外人——张百林的手下——全叫出去喝酒,给我和杨诚留足了地方,又特意先一步赶回来……想来,若那时我还不走,他就该出声来示警了。

      低头微微笑。

      其实今夜,我本没有什么安排。

      与杨诚私会最多不过被当成大梁县主的风流韵事,而到这种时候,杨服山与义城公主只怕顾不得这些私情艳事。只是没想到我不出手,阿弟倒是有心替我收了尾巴。不过终究还是脸皮薄一些,明明撞见,还故意避开。其实仔细想想,若那时他进来,三人当面对峙起来,场面才称得上有意思……

      “娘子!”

      我至帐前,正见软芳迎来:“娘子怎回来得这么晚?我这去准备梳洗的东西……”

      “不忙这些。”我盈盈带笑,问:“那锏可拿回来了?”

      软芳一边掀开帘帐,一边回答:“都收好了。”

      “那就好。”

      低头,就在穿过软芳臂弯时,我忽而漫不经心地再想:阿弟既脸皮这样薄……想来,在亲眼看见姐姐和情人“耳鬓厮磨”后,必羞于去追问杨诚和我“床帷里的事”罢。

      ——做弟弟的好心为阿姐名声考虑,扫干净我与“情人”私会的首尾,那又何妨顺水推舟去。不过只有堵住最后一个知情者的嘴,今夜的“私会的过程”才能真正无外泄之忧……所以阿弟啊阿弟,所以你到底会不会探寻你阿姐的秘密呢。

      帐中灯火明亮,正映我半边脸颊,一片岁月静好。

      夜悄悄,神鬼也难窥人心。

      ……

      之后的几天,牙帐中一切如常。

      大梁内生叛乱本就是绝密消息,从任城到洛阳,洛阳到太原,再穿过边境,不知要有多少层封锁,突厥的情报即便再迅速也不可能快过大梁自己。而杨服山和义城公主亦知事关重大,虽上次不欢而散,对外却一致将消息瞒得极好,丝毫不漏风声。

      只是这表面的平静无风下,却有暗流涌动——杨服山几次召张百林商议防务,驻地营帐的外围虽无变化,但内围巡逻的人手和班次却增了数倍。而突厥中只怕也不是无人察觉到义城公主与杨服山愈发频繁的会面,只是不知底细,才隐而不发……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我帐中的匣子也被摸得越发锃亮。

      终于,在大梁那边将消息传来的第十天,突厥可汗邀杨服山等一行大梁使臣参加突厥的春猎。

      彼时,杨服山正与明罗在帐中对饮,另有数名突厥人在场,皆为明罗带来的亲近。杨服山以突厥语与之对答,推杯过盏把酒言欢,好不热闹。而我与阿弟陪席在侧,虽也位列上首,但因语言不通之故只得埋头苦吃。间或偶尔,才在杨福山的示意下,抬头微笑以示友善;或是通过张原翻译,寒暄几句。

      不过这一回,比起初来乍到的浓重失落,赵抚对这种刻意的忽视和冷待显然已能坦然受之。

      但坦然之外,困惑愈深。

      “阿姐,杨郎将今日何故将你也找来了?”他侧过头,小声地与我耳语,“往日里,他和这位明罗吐屯从来是两人一顶帐篷,喝酒叙情,今天却忽然叫了那么多人过来……阿姐你说,这是不是有些古怪。”

      “郎将奉命出使,与突厥吐屯相交未必是纯粹的旧情私谊。今日设宴,更不会是为了私交。”回眸看着阿弟若有所思的神情,我悠悠道,“阿弟……我想也许很快我们就能了结突厥的事情,回中原去了。”

      不论真情假意,杨服山和明罗显然已经有了更深的接触,也只有到这一刻才需亮好牌面,以作取信。

      微微抬眼,见明罗与杨服山往我们这边看来,我抿唇故作羞涩一笑,举杯遥祝之。

      明罗与杨服山见状俱是一愣,随即满饮。

      等杯中残酒尽浇入喉,我内心反而平静得可怕。

      明罗究竟是真的对布利可汗存不臣之心,还是为了给我们设下陷阱;甚至义城公主的劝谏,杨服山到底是听进去还是没有听进去,到这一刻,已没有太多意义了。

      此二人在明面上已然结盟,那杨服山的打算就不会再变。而他若强硬起来,即便是义城公主也不能违背,毕竟持节而来,杨服山的意思就代表梁朝皇帝的意思。

      但其实,杨服山主导的戏码也未必难看——以明罗的名义插手突厥的内政,确实是块漂亮的遮羞布。不论对方是真情还是假意,都不防杨大人借此在突厥兴风作浪。

      与义城公主不同,我对此乐见其成。

      只是不知,杨服山究竟是准备针对那毕利小儿,还是……布利可汗?

      我望向稍显痴肥的明罗,心道,这人虽容貌丑陋,腹内却未必没有韬略。牙帐里,一个精通大梁文化、深浅不知的明罗,一个骁勇善战、狠辣无情的毕利,皆不是易与之辈,但布利可汗却能将两个弟弟通通压下。

      ——阿史那这三兄弟里,唯布利可汗才是真雄杰矣。只恨当年舅舅没有防微杜渐,早早将其扼杀于萌芽中,到今日突厥在白道川已如日中天,假以时日恐塞北也尽掌他手。若可以,最好当效仿汉之傅介子,斩楼兰王安归首,以绝后患。但大梁毕竟不是当年的大汉,突厥也不是楼兰。
      塞北形势难,不止难在今时今日,更难在日后。留布利可汗在塞北在经营下去,不啻养虎为患,遗祸当在我辈;但若他今日死于大梁之手,又难免引发突厥王庭众怒……

      喧嚣宴席之中,我目光穿过所有人,望向杨服山。学鬼谷子,又怎会缺大局的眼光,而杨服山此人看上去,也不像只有一张嘴的样子。

      ——手握梁帝的全力支持,又背靠义城公主在北地多年的经营,如今只看对这位欲以捭阖取仕的杨大人究竟有没有这样的决心和狠心,替梁帝狠削突厥一顿,又能不能扫干净所有首尾了。
      ……

      杨服山微微蹙眉,但很快便收回看向那对姐弟的目光,继续听身旁的明罗说话。

      “……杨君带来的诚意,明罗已经看到了。大梁皇帝对突厥的爱护,明罗铭感于心。只要明罗在牙帐里说话还有用,必然永远支持突厥向大梁称臣,岁岁进贡,以悦梁皇。”明罗咬着音说道。

      “吐屯言重了。”杨服山闻言一笑,并不接话,“吾皇待突厥从来是如兄待弟,只盼着能兄友弟恭,何曾要突厥俯首称臣呢?更何况,大梁和突厥之间从来是有贡有赐,互敬互利啊。”

      明罗若有所思片刻,附和道:“杨君说得对,大梁皇帝待突厥确实如同爱护自己的弟弟,而突厥也当以忠心来回报这长兄。”

      “吐屯果然能体会吾皇之心意。”杨服山笑了笑,话锋一转道:“不过我这一回奉吾皇之命到突厥,才发现,突厥内未必能人人如可汗和吐屯所想,也未必人人都能如吐屯一样珍惜突厥与大梁今日的和平。尤其是……毕利苏尼他……”

      明罗心道一声来了。

      他一嗟叹,故意说:“三弟是突厥第一勇士,在牙帐中追随者众多。而反观明罗,位卑言轻,我一人之见实在无法改变牙帐中其他人的心意。长此以往只怕……”

      “吐屯勿忧。”杨服山低声道,“大梁需要可汗和吐屯这样的突厥朋友,也会全力支持我们的朋友。”

      明罗神色一动,似乎按捺不住地小声说道:“先前杨君就说要帮我,但不知杨君究竟有什么打算?牙帐之中,三弟威望甚高,我远不及他。臣属亲信,用得上的杨君也已经都见过,如何与三弟麾下的那些精兵强将去争。大哥虽屡次说过要传位于我,但所作所为却对三弟颇多纵容……我,我,哎。”

      他神色中似大有不甘意。

      杨服山眸光一闪,暗示道:“吐屯放心便是。布利可汗不过是被一时蒙蔽,日久见人心,他会知道吐屯才是突厥唯一适合的继任者……至于苏尼,吐屯需知,今日之风光,未必能持续到明日。”

      明罗故意反应了一会,才低声地、不可置信地“猜”道:“杨君你的意思是……你要……”

      杨服山心中嗤笑,但面上却一脸无惧无畏,斩钉截铁地对明罗说:“突厥并不如大梁一般重文治,也无人明白吐屯这么多年为突厥案牍劳形之苦,只叫一个毛头小子处处争先。吐屯情重,但看毕利苏尼他何尝将你这个哥哥放在眼里,又何曾将启明可汗和大梁定下的盟约放在心里。若再放任下去,只怕突厥和大梁的多年的情意也会走上歧路,使北塞再燃战火……到那一步,是吐屯和我都不愿意看到的。”

      眼见明罗神色愈发动摇,杨服山眼中锐芒一闪而过,“所以,为了突厥和大梁、为了边境的安宁,我大梁必然全力支持吐屯继位!吐屯放心,杨某持节而来,代表就是我大梁皇帝的意思。吐屯需知,你与我今日所做,都是为了突厥与大梁百姓的未来啊。吐屯顾虑兄弟之情,杨某却顾不得这些。”

      明罗脸色阴晴变化,似乎经过许久的挣扎,终于,他也吐露“心语”,默许道:“大梁皇帝对我的看重和帮助,明罗永远记在心里……若他日我登上可汗之位,必然永续父汗与大梁的约定!”

      杨服山捋须微笑。

      此刻,这一胖一瘦、一主一客俱是心满意足、十分得意。

      酒过三巡,明罗一拍脑袋,忽然“哎呦”一声。

      众人闻声皆望过来,却见对方大着舌头说道:“都怪喝酒误事,差点忘了可汗的吩咐!”

      一旁的杨服山停杯,露出聆听之色。

      “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明罗眉目一转,似有精光闪过,对杨服山语,“毕利前几天去打猎,发现西边的水草和森林都已经长好,猎物也出来四处晃悠了。可汗便说过几日去林子里打猎玩,特地让我问问杨君你们可否同行?”

      杨服山放下杯,不动声色道:“自然恭敬不如从命。到时我与世子、县主必然到场,也见识见识突厥的春猎!”

      明罗眼中余酒后猩红一片,憨憨笑出声。

      我与阿弟对视一眼,当场都没有插话。

      ……

      一直到宾主尽欢,杨服山送走所有的突厥人,才再次站在我和赵抚的面前。

      “世子、县主。”他拱了拱手,又特地面向我,“今日多谢县主赏脸。”

      赵抚一脸纳罕,显然不知杨服山此举是因为何事。

      “郎将言重了。”我温温吞吞说完,见杨服山一脸欲言又止,频频看向一侧的赵抚,即沉吟片刻,率先开口对阿弟道:“雉奴,我与杨郎将有些事情要说,你——”

      赵抚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杨服山,虽有惊讶,但犹豫片刻,还是听话地离开。只是一步三回望,神情之中似有种说不得茫然恍惚。

      我目送阿弟远去,耳畔传来一声轻叹。

      “世子与县主真是手足情深啊。”杨服山慨然道。

      我未料他开口第一句竟提“手足情深”,但也不由因他这句话生出几分怅惘之情,幽幽说道:“雉奴向来重情。”

      “安国公赵氏一门,向以忠义立世。”杨服山附和道。

      我微微一笑,酝酿着情绪,并不再接他的话茬。但好在杨服山显然也意不在此,感慨罢,便眸色深深地看向我,话锋一转问:“县主以为明罗吐屯如何?”

      我眉心乍起縠皱,又很快展开,语气无波无澜。

      “吐屯总理突厥庶务,是突厥难得可以治国治民的良才。”

      “县主有识人之才。”杨服山状似赞许,负手背身,立而叹曰:“但可惜,突厥王庭却无一人有县主眼光。布利可汗已老,突厥换王易主的时候恐怕快到了。我大梁要保北边无虞,就绝不可能让突厥立一个对中原满怀敌意的可汗。而某纵观突厥牙帐,也就只这明罗吐屯尚可一用。”

      “呵,云平不过随使来看看姨母,郎将和我谈论这些邦交大事,又是何故呢?”我嘴角一撇,颇见讽刺。

      杨服山转过身,“县主是聪明人,杨某今日的剖心之语,县主难道竟不懂吗?”

      这话中笃定太过,隐隐便露出一丝凛人的傲慢和强势,惹我十分不喜,但对方却恍若未觉,嘴角尤噙着笑,“某原也不知陛下为何择县主出塞,但一路行来,见县主行事,才知县主不愧生来龙子凤孙,更没有枉费陛下和太后多年的看重和栽培——突厥此行所负大任,非县主不能担矣!”

      我冷漠讥诮的神情在他提到“太后”时稍露变化,杨服山顺势收入眼底,不动声色道:“县主可知,义城之号为何人所取?”

      不待我开口,他已自问自答,“这是先帝和太后当年亲拟的封号。义城公主为大梁公主,却做了两代突厥可敦,苦守塞北三十年,义城义城,实在不负其名,果真‘忠义如城’矣!”

      耳畔风声喧嚣,远处赵抚探头张望,却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

      杨服山步步逼近,直至挡住我的视线,“某先前见县主与义城公主相谈甚欢,心中便十分欣慰,以为县主应已猜到。自古以来,两国之亲莫过于姻亲兄弟,如今,义城公主已年迈,大梁在突厥王庭需要有一座新的‘义城’!——县主,这是陛下的意思,也是身为大梁宗室的责任。”

      我将指甲深深扣在肉里,终于在最合适的时候合上了眼睛。

      到这一步,杨服山又岂会留下任何可能的威胁。

      一个身处异国的县主,若她足够的聪明,早该在自己姨母隐晦的透露中意识到自己此行背后的目的。而事涉国事邦交且尚无定论,纵是同胞兄弟,又岂能轻易吐露之。在这空旷陌生的草原之上,她该是痛苦且茫然的,尤其在同行使节刻意的冷待和忽视之下。此种境遇下,想得越多,听得越多,就越会发现,和亲从古以来就是“女人的责任”,而“女人的责任”则正是她的责任。

      往往人只要有一瞬的动摇,接着便不难去想象那原本以为不可以接受的未来。而和天下、和百万民众权衡起来,只要尚存一丝忠义之心,又有谁能不动摇一下。

      沐浴在杨服山那看似温和,实则极度冷峻的的目光中,我脸上次第掠过痛苦、动容、犹豫,并最终定格。

      “郎将何必再与云平打机锋。姨母所为,云平从来敬重万分……”到这一刻,是哀而不伤。我平静地说:“社稷黎民之重,远超于一人。既为陛下和太后之命,为保大梁安宁,云平自然不吝一身。”

      杨服山露出一丝微笑,随即郑重一礼,“县主大忠大义,某钦佩!有县主相助,杨某更添一分说动明罗的把握!”

      我冷冷道,“郎将智谋过人,云平,但毕竟谋两国大事,尚有一言需敬上。正如义城姨母所说,布利可汗在突厥威望甚重,明罗与其兄弟也并无具体交恶之事,何故忽然反目?其中种种,郎将还需细细思量才是!”

      “县主放心,此等谋国、谋心之事,杨某自然万般小心。”大抵今日之事皆顺心畅意,杨服山颇有志得意满,难得锋芒毕露地说道:“这突厥人学的不过是当年大梁教给他们的东西,难道今时今日,某当年亲自教的东西自己还能忘了吗。”

      他笑一笑,意味深长地说:“县主需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

      我若有所思,低声重复一遍,“‘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2章 卷如骤雨收声急(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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