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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恶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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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后,梁有回家。
荔枝树的花谢掉不少,洒了半个院落。
他又想起屋后的向日葵,步子踏到半路,窥见一角旺盛的绿叶,却转脚回大厅。
梁有到卧室翻出一套衣服,走进浴室,开花洒。等待水温过渡的间隙,裤腿早已爬满星点的湿印。
他脱掉衣服,站进急流的水柱下。快速洗完澡擦干,回到卧室躺下。
过去多久了?他看眼手机屏幕的日期,仔细想,也推断不出遇到她那天是几号。
自从十三岁那年进赌场,梁有就鲜少记过日历。没有生日,没有年节,只有严打季和无穷无尽的黑夜。
他扔开手机,翻身侧躺。
床前是一方椅,一张桌,和镶镜的双开门柜一同,是阿妈的陪嫁。
上面每一处斑驳的漆,和歇斯底里的伤痕,都是他拥有过的,仅有的热闹岁月。
木框玻璃窗没阖紧,院间缕缕的风扑着,发出顿涩的碰响。
梁有起身,手穿过铁栏杆,拉上窗户摁下闩。
这一刻,这个家太静了。
所有旧物安分地守着时光,唯独那片生长暴烈的向日葵,曳动不息。
——
又过几日,所有人提前到山庄待命。贵客的车没接到,载散客的巴士先出事了。
电话里说车子坏在半途,让这边赶紧再联络一辆,车上那帮赌鬼闹得不可开交,讲什么出师不利触霉头。
梁三发挂掉电话,脑子稀乱,“叼!越是节骨眼越出事……”他原地转了半圈,才想起去找梁有。
梁有在二楼检查密道,密闭的空间里传来叩击,还没拉开木门就听到梁三发的声。
“阿有,接客的小巴半路抛锚了,我去看看啊!”
梁有拦住他,打电话让稳重点的龟公去处理。
房间里空调开到16度,清凉的呼呼声中,弥散开一股酒味。
梁三发眼睛转一圈,发现空调柜上倒了个酒壶。
“你留在这迎贵客,我到外面巡逻。”梁有边说边走出去。
梁三发在后面跟着,只说知道了。
梁有到大门外,跟驻守的伙计交代注意事项,然后问:“出去的人巡到哪里了?”
守门的人扬扬手中对讲机,“刚刚讯号很清晰,从南到北,二百米内范围吧。”
“嗯。”梁有心里有数了,跨上机车,往东边去。
小轿车一辆辆到来,梁三发迎着人上二楼。陆陆续续齐了八辆,这才通知龟公那边放行。
只要客人进了地道,就不归外面管了。梁三发等待的当口,蹲在门灯下点烟,狠命啜上几口,人才没那么浮躁。
以前场子事不多,迎贵客就不接散客,两边轮流来,现在全统做一台,能不折磨吗。
连梁三发这种糙人,都察觉到老狗的变化。
一个沉迷玩香和泡茶的慢性子,处事突然急进,叫人心里不踏实。
夜色沉沉,他忽然想起那次和梁有的谈话。
“你不是最烦应酬吗?”
“烦就能不做吗。”
“想那么多……今朝有酒今朝醉就是。”
“三发,得了分红别再大手大脚,攒点吧。”
……
梁三发吁出口烟,烟雾一遇空旷,迅速在眼前化开。他第一次对脚下的路迷茫,他看不清以往浑浑噩噩的日子。
梁有从东往南巡,他骑着机车,照理说比步行要快。可是他围着山庄外转尽一圈,没碰上任何人。
夏夜里虫鸣鸟叫,一声声,一片片,贯穿过草丛处、树林间。太过平宁,倒显得诡谲。
梁有在路边停车,按电话拨号,响了十几秒还没接通。三发好跟妹聊骚,手机都是贴身携带,不可能空这么久。
出事了!梁有几乎立马确定,驱车火速往山庄赶。
还剩几十米的距离时,望不见灯光,但钝器铿锵的撞击,沉重无比地响彻在树林中。
一路疾驰,机车开到山庄,梁有跳下来,将车往墙面一摔,转车头。
大灯打到最亮,照出林子里缭乱的鬼影。
光束切断一秒,他人已经冲进山庄。
把守的人满脸戾气,很快看清来人,松口气让路。
梁有气都来不及喘跑上二楼,老狗养的打手陆陆续续从地道出来。不等他开口,有人印证他的猜测。
“里面安全了,就剩外边的要处理!”
梁有跑下楼,手掌不知什么时候摸到根铁管,呲噶呲噶地拖在瓷砖地面,前行。
穿耳的尖声极速遁入泥土,就见几辆机车大灯瞬亮,照透树林,反射出一刀刀寒芒。
而交织的灯束中,一道锋棱的瘦影,惊险地穿梭过片片刀尖,折返于阵阵哀嚎中。
梁有从不拿刀,抡着根铁管,专往人腰和肘膝关节攻击,削麻筋极准。白茫的光线里,三发和龟公发现他的身影,背靠背跟在后面捡人。
打手们全部抓上砍刀加入战局,对方逐渐力有不逮,缩成一团,节节后退。
眼见局势已定,对方留下两人断路,梁有紧追其后,想逮住其中一人。
那人发觉四方被围堵,回手砍下一刀。梁有闪身抬手挡,刀锋刮着铁管迸开火花。
火花在光束中惨白无力,就听见“砰”的震声,血色四漫,鲜艳地迸溅。
那人捂住肩膀倒在地上闷哼,紧接着狂抽搐,竟痛晕过去了。梁三发喊人来拖走,鲜血汩汩流了一路。
梁有双手痉颤,铁管跌进落叶堆中,砸出细碎的哀吟。他艰难地闭眼,再睁开,茫茫夜色之上,是一轮染着血的凉月。
办公室里。
老狗讲究地沏着茶,仿佛刚刚开枪,只是件不痛不痒的小事。
“为什么要开枪?”梁有脸上,脖子,前襟全是血点。他的目光像覆了层冰霜。
沏茶没进行到最后一步,老狗不收手,不回答。
梁有压制着暴怒,低吼:“他们已经退了,为什么要开枪!”
老狗执茶壶的手颤晃,他撩起眼皮看了眼对面,“那是敌人。”
“不能出人命,枪会打到我们的人!”
“我有分寸。”
梁有静了静,眼睛血红地质问:“如果引来警察,我们被抓进去,你想过后果没?”
醒好茶,老狗却失去品尝的兴趣。他看着梁有,字字咬得清晰,“引来警察就停业,进去了我就捞你出来。”
梁有迎视他,咄咄逼人,“那其他人呢?”
老狗一把掀翻茶台,目露狠绝,“那就给安家费!”
梁有两臂僵硬,牙根咬得生疼,哽塞地喊了声“阿叔”。
关公竖眉叱目的红脸前方,是老狗日渐佝偻的背。他低垂头,无声无息。
这个称呼,梁有许久未喊过。
老狗捞了大半辈子偏门,他有底线,手上从不沾人命,梁有心里把他当长辈,所以愿意帮着场子站稳脚,所以三发跟着他踏进来时,他没有决意阻拦。
“你从前不会这样。”
这句话像审判,更似谴责。
老狗握紧双拳,声音幽冷,“我只知道后患不绝,今夜的事层出不穷。”
布吉被揣掉的势力多雄厚,隐匿暗处的还有无数想分杯羹的杂碎。一旦撕开个口子,狂涌过来的是无尽的麻烦。
他没法退,即使退,也绝不能因为牛老头退。
——
送走全部客人,已经凌晨。
梁有三人骑着机车,停在天桥底下。
这里路灯亮,方便处理伤口,他们随意地坐在阶梯上。
梁三发倒双氧水打湿棉球,向后说:“阿有,哪里伤了?我给你消毒。”
梁有挥开他的手,“我没事,你们先处理。”
龟公看过去,梁有被喷了半身血点,看着恐怖,但好像没怎么伤到。
“三发!看看我的背。”龟公咬牙把t恤脱掉,背上有几道皮开肉绽的刀伤。
伤口又长又深,血糊糊的,梁三发轻手一点点擦,“你这洗一下好得快,但是会很痛。”
“叼!赶紧来,别磨叽!”龟公看似不在意,弓着背放平肩胛。
“那我开始倒双氧水了。”梁三发倾斜瓶口,液体淋在伤口立马嗞出白泡。等白泡消失,还要再重复洗两次。
消毒的过程漫长,龟公愣是没吭一声。
梁三发松了口气,开始上药包扎。
梁有坐在上一级台阶,即使龟公背对人,他还是看得一清二楚——那双紧抓栏杆的手,青筋暴起地忍耐着。
“桂东,去医院处理吧。”
“去医院麻烦,”龟公回头龇开牙齿笑,“这点伤小意思!”
包扎完毕,梁有捡起T恤搭在龟公身上,再拿药拿棉花,让三发把伤口露出来。
梁三发人矮目标小,诡计多又灵活,开片很少受伤,这次只是擦破点皮肉而已。
处理好伤口,三人静静地抽了会烟。
烟抽完,梁三发和龟公再续上一支。梁有将烟盒拿过来,倒出根烟再次点上。
又是好半晌没说话。
梁三发手机响了,他接起来嬉皮笑脸地扯了几句话,挂断后神色有些落寞。
梁有手搭在膝盖边,抖了抖烟灰,说:“回家吧,别让阿婶等。”
梁三发拽拽身上脏破的衣服,没劲地说:“乞衣都比我体面,翻去做乜嘢。”
这时,龟公也接了个电话,简洁地应两声就完。
“那枪没中到要害,已经在村医那处理过了,现在人押在山庄,跟吓傻了似的,什么都招了。”
梁三发问:“招的谁?”
龟公把烧到头的烟蒂弹开,声音轻得捉摸不定,“南边的~”
牛大海跟口岸来的客户接上头,说山庄里的玩法他也能搞,还会开发得更够劲。所以要把老狗的场子搞混,到时谁还敢去玩,他南边的优势不就衬托出来了。
“毒得很!”梁三发嗤声。
龟公转身看眼,低头搓着烟不抽的梁有,语气微沉,“阿有,平衡不了了。这次来势汹汹,迟早得开战。”
梁有突然抬头,望向天桥前方。
昏暝的街灯下,有踽踽踏破寂夜的人。
那是一种怎样的浓烈的情感。
夏夜黏腻的风吹过,他身上起了恶寒。
“三发!”
妇人破碎的喊调,震撼了沉疴的人心。
附近厂区的岗亭,频频传来推搡的动静。
梁三发蓦地站起来,叫声“阿妈”,然后躲闪地避开她关切的打量。
三发妈又气又焦急,确认过三发没事,连拍了他好几巴掌,“成日到晚都是咁,唔学好!我听人哋话山庄嗰边有人开枪,你要吓死我啊!”
“阿妈,我冇事啊!真嘅!”梁三发安抚了会,扭头跟龟公和梁有说先走了。
三发妈看儿子走下台阶,这才注意到后面两人。待看清梁有一身的血,她骇然地睁大眼。
梁有默然低首,随即侧身向栏杆,假意看风景来掩饰窘迫。
没过多会,彭伯来找龟公。
耳边嘘寒问暖的声音远去,道路却吵闹起来。
行人途经天桥,目光戒备打探,觇视到什么,又加紧脚步逃离。
梁有在天桥坐了许久,直到夜幕深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