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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闯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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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艾下班迟了,离开YM厂时,马路上已经没什么人。
最近产线要跟进一批新板子,机器技术都在磨合当中,每天的不良品都超标,报表做得头大。
今天修太多板子,手也疼,眼睛也干。她捏了会手臂,又低头揉揉眼角。
陈艾走得很慢,眼前猝然出现个影子,她急顿步,抬起头。
路灯把人影拉得细长,前方几米外有两人作伴行走,手上还提着打包盒。
再近一些,陈艾认清是部门同事。
她们也招手问候,“陈艾,你们产线又拖班啦?”
“是啊。”
“辛苦了,做新产品就是这样,上面领导关注高,下面一丝不敢懈怠。”
陈艾微笑笑,说:“没什么,就迟走半个钟,不碍事。”
一起说了两分钟话,同事拿手机看信息。陈艾正要告别,她忽然拿高手机让自己看。
姚可:我又不想吃宵夜了,你别拿来我宿舍,看看谁想吃给谁吧。
同事晃晃手机,问:“看到没?这货又作妖了。”
陈艾帮着说:“她最近情绪有点低落,可能胃口不好。”
另一名同事吐槽:“何止情绪哦,整个人都有点不对劲。”
“慢慢就会好了。”
同事点头,同意陈艾的话,“可能一时想不开吧……对了,这宵夜你带走吧,我们吃不完,还有前面天桥那有个怪人,你过路小心点。”
分开后,陈艾沿路走。手上一盒皮蛋瘦肉粥,热气直烘上袋口,她调整拿的角度。
太阳村和YM厂距离不远,设有两座天桥,记着刚刚同事的话,她一直留心着。
天桥栏杆不高,竖条宽距,即使隔得还远,她还是看到阶梯上凝成一团的黑影。
路灯迷矇,随着走近,黑影的线条渐而明晰。是一名男性,垂头躬背,脚随意地搭在下两级台阶。
一动不动,像座沉调的冷硬雕塑。
陈艾看过眼,视线回到自己的前路。经过天桥时,她呼吸微乱,脚速失序,干脆停下。
天桥侧面停放了辆黑色机车,和他的主人一样,深沉寂静,似要融入苍茫夜色。
人在视力受限的环境,对于接收到的画面,是不是会很深刻。她忘不了这副瘦棱的背廓,所以总习惯去辨认注解。
陈艾轻叹声气,“你……”
她缓住,有些难以言明的无措,以至于太过考究接下来要说的话。
站了多久?
两三分钟吧,她还是没能张口。踩过地面白色的垃圾,鞋尖碰到台阶,她的靠近被阻拦了。
他手肘撑在膝盖,仍是不动也不说话。他的身体占了四级阶梯,像铸造了一个封闭的自我,与庞杂的外界割裂开。
街灯也像浑然物外的存在,照不透沉寂的人。
陈艾胸口有点堵,不知道是因为之前还是现在。她弯腰放下饭盒,轻声说:“吃饱饭,就没事了。”
她走了。
梁有微偏头,看到浅白色飘曳的裙边,慢慢被转角的蒲桃树影吞没。
空旷的风四外而来,穿过栏杆,涌动浸血的上衣。
他抬起头寻找。
灯刺目,月凄冷。
闭眼,只剩无边黑暗。
梁有忽一脚踹开塑料饭盒,饭盒砸碎在地面,粥水四溢,在灯下升起暖暖的热气。
他望得出神,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时空好像错乱了,他回忆起一段充满炊烟的岁月。
他收回脚,支起僵硬的身体,缓慢走下台阶。塑料勺子埋在粥里,他蹲下伸手去捞起,舀了勺算干净的放嘴里。
是皮蛋瘦肉粥,咸香鲜美,热乎乎地滑进了胸腔。他丢开勺柄,低低说着什么。
他低哑的声音,掺进氤氲的蒸汽中,被风一起送远。
——
到太阳村有条捷径,翻越草坡穿过蒲桃树,就能直达16号楼。
梁有踏着夏季疯长的草茎,一路狂奔。到16号楼下时,二楼的楼梯灯刚刚亮起。
他来到防盗门前,手指覆上去,边按边自言自语。
“是你要走进来的,别想逃……想都不准想!”
门锁弹开,梁有推开进去。
他上到二楼,踩着三楼的灯尾,重叠着她的脚步,一步跨两阶接近。
听到五楼钥匙转动的声音后,梁有在四楼中间的平台,大跨步跃进。
门才开了条缝,陈艾好像察觉到异样,刚要转头看。昏黄的背景下,一道凌厉黑影瞬间拢住她的视线。
下一秒,她被挟持,失声尖叫。
一只手掌更快捂紧她的口鼻,她就像一个缺轮的行李箱,任凭控制,被连掂带拖地押进房内。
门被重重撞上,透过侵入者的胸膛,余震到陈艾背部。她因此在狭迫的空间里,被动地完整地呼出一口气。
她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只是因为呼吸太过用劲,胸前横箍的手臂立即收紧。上半身一点活动的余地都没有,她喘着气挣扎,下颌和臂膀的骨头,跟磨在砂石般硌疼。
对于她的反抗,他似乎有所顾虑,渐渐不再下狠力。维持控制的同时,胸前手臂下移,揿住她双手手腕,并箍紧她的腰身,压向自己身体。
陈艾像只弯曲的虾米,整个人被他禁锢住。在力量悬殊的冲击下,她反而冷静下来,喘息逐渐松缓。
外边银白的月光铺进房间,晃得人眼花,她视线从阳台到室内一遭,已然适应。
她微伛背的姿势,毫不费力就看到腰间的手臂。
修长干练,紧而有力。
陈艾能“听清”了,耳边呼吸很沉,很稳,从进门到此刻,他并不急进。他很冷静,好像明确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给她传递一个讯息。
一切都在他的掌握当中。换言之,他了解。
了解什么,环境,抑或是人。
或许因为配合,他捂在口鼻的手掌放松,陈艾能“闻到”了。
鼻前飘浮的,似有似无的消毒水味。还有因身体贴合,而愈发糅合的,汗和血的咸腥味。
她倏地舒气,他手掌离开些,连带着手臂也松懈,她一下子支撑不住,身体骤跌。他倾腰将她捞住,接触过于紧密。
男性特征太明显。夏衫那么薄。
陈艾低声唤:“……阿有……”
欲语还休,连她都不自知。
不是疑问,梁有的手臂僵硬了下。
陈艾清楚地感觉到了,夏衫那么薄。
在夏季,是否人的隔阂也会薄弱。
他将脸埋在她肩窝,微向内侧,他湿润的气息洇在她耳边。
像一把进怀的软刀子,温热又震慑。
他们的姿势坦露,就这样对峙着。
体温越升越高,陈艾背心直冒热汗。她再学着他们一样喊他,“阿有,阿有……”
轻声细语,抚平所有作怪,也勾着人。梁有贴近她耳边,轻吐气息,“你等我了吗?”
陈艾借助他手臂的支撑,缩肩躲了躲。尽管还在他怀里,尽管有些自欺欺人。
她只能着重于问话上,诚恳说:“等了。”
没头没尾的问题,如天外一语,可她依然懂。梁有笑了笑,语气又倏然加深,“那为什么要路过?”
“因为你没说话。”
“那现在呢?”
“嗯?”
“可以留下吗?”
为什么要路过。为什么不停下。
因为你没说话。因为我不确定。
那现在呢。我说话了,可以留下吗?
留下谁?谁留谁?他还是她?陈艾不敢回,不敢深究其后的含义。
夜深人静,狭窄的空间里,一点轻微的动作,都被感官放大数倍。太敏感,太煎熬,陈艾累了。
“阿有,你饿不饿?”
“不……”他的声音发懒,拖沓,就是不见疲怠。
陈艾口干,舌燥,唇起皮。她愣不敢舔,怕咽下唾沫的声音会偷进他耳朵,成了另一种邀请。
“我饿了。”干巴巴三个字,是她最后的能耐了。
梁有终于放开,伸手在墙上摸到开关,按下。
灯安在床头那面墙,陈艾虽然背对着,但骤亮的环境,仍让眼睛不舒服。
她闭眼,缓冲了片刻,再睁开眼,看到直条条站在面前的男人。
梁有表情淡淡地,眼眸深色,直视着。陈艾被他盯得有点虚,撇开目光,因此没发现T恤上的血迹。
她边走向阳台,边说:“我做宵夜了,你吃……”
“吃。”
“哦”一声,稍显无力。
天热菜都是现买现做,陈艾愣在厨台前,左手一个番茄,右手一个鸡蛋,有点为难。
要是此时有一把面条,做个番茄鸡蛋面也挺好,但是没有。她弯腰在储物架翻找,搜出来半袋小麦粉。
“面疙瘩行吗?”她微扬声问。
“嗯。”回答的人近在咫尺。
陈艾背脊不可抑地麻了麻,面粉斟出盆外。她连忙放下袋子,用手赶赶捧进盆里。
梁有走近,拿起袋子帮忙倒,“需要多少?”
“……全要吧。”
陈艾让出位置,洗好手后,绕过他去拿擦手巾。他倒着倒着嫌袋口小,手指捏着扯更开,呼啦啦全倒完。
阳台灯泡是黄调的,映得那一阵突起的面粉烟,浅得不行。几乎未漫开,就消失无痕。
陈艾的视线留在了更显眼的,T恤上的暗色污渍上。
梁有转头找什么,她伸出手,接过空袋塞进旁边的垃圾桶。然后迅速抓住他垂落的手,拉着到门边,借助室内明亮的光看。
她知道他可能受伤了,但是没想到这么“壮观”。T恤上染满了血,颊边锁骨都有晕开的血色,像一抹胭脂挥洒在雪面上。
不伦不类,又扎眼。
陈艾忍住掀他衣检查的冲动,想问,又觉得无必要。于是平平地说:“去洗洗吧,没干净。”
梁有不问是什么没干净,他拍掉手上沾的面粉,看眼在厨台上雪白的白面。
他没有使用旁边的水龙头,而是进卫生间。在墙上瞎摸一圈,又探身到外边,才找到不起眼的开关。
灯泡同样是暖黄调,置物架上绑了一面圆镜,梁有矮身从里看自己。没看出来,面色有点暗而已。
他弯腰去接水,搓脸搓脖子,洗了好几回。
无非就是血,总能洗干净的。
他撩起衣服下摆想擦脸,闻到隐约的血腥气,又作罢。
别再弄脏了。
梁有走出卫生间,陈艾已经在捏面片。她匆匆一眼,手上不停,“里面黄色的毛巾,你可以用。”
几秒钟的功夫,前襟湿了一圈,梁有不客气,去拿来擦干脸和脖子,再挂好。
面揪得细,浮起来再煮几分钟就熟了。陈艾调味,打鸡蛋搅蛋花,关火出锅。
她装了一碗疙瘩汤,指着剩下的半锅问:“你能吃完吗?”
梁有原本抱手倚靠墙壁,闻言伸脑袋看,不轻不重地“嗯”了声。
听着游刃有余,不在话下。
陈艾端走自己的碗,梁有也捧锅,两人一前一后坐下,踞在矮桌边吃。
虽然是吃汤水类,但是进食过程很安静。偶尔有轻微咀嚼声,再没有其他了。
陈艾先吃完,等了会,发觉那半锅面汤好似深不见底。她只好离桌,到阳台收拾。
洗碗,抹厨台,收衣服……
时间应该没过多久,当梁有冷不丁出现在身后,吓得陈艾差点拿不稳撑衣杆。她正在勾内衣,不上不下的真惹眼。
他就要抬目光,她忽然喝一声,“锅放那就行,我来洗。”
而后,装作若无其事回房。
厨台收得很干净,梁有顺手把锅筷洗了,按照原有的摆放方式放置。洗完擦手,目光上移,他默声笑笑。
这种老式灯泡,不管远近,光都像蒙着雾。柔和生色的暖调,一似她的人,她的衣。
凌晨,夜凉如水,可心底渐起燥。
陈艾胡乱把衣服塞柜子,再瞄眼床上的手机。屏幕还没灭,两分钟的息屏时间怎么如此漫长。
梁有从阳台出来。
房间本就逼仄,除了简单家具,落脚的地方少得可怜,两三步便能走完。陈艾站在衣柜前,和他之间,就隔着这么点副作用巨大的距离。
手机终于息屏,再漫长也会有结果。
她假意观察了下窗外,“天色不早了,你、你该回家了……”
梁有直落地盯着她,失笑,“很快就天亮,够早的。”
陈艾语噎,之前拟的满腹托辞,现在没辙了。
她平和的眉间轻拧,梁有收起笑,不再逗,“要走啊……”
听着他不以为然的调,她眼光甚至比明灯,还亮上半分。
“这就走!”梁有肯定了语气,笑容重回。
陈艾送到门口,他已跨出一只脚,忽猛然回身。她那迫不及待的样儿,凝定住,吓得连连倒退。
只两步,被拽住手腕,阻止离远。
梁有见她又苦大仇深,起了捉弄,手一扯,带近她的身体。
他咧开嘴,笑得野气,“拿我当小孩哄啊!”
陈艾晃脑袋,马尾辫又荡悠。
哄他出去,哄他不会做饭。嘁!梁有没有揭穿,心里记仇地滚过一遭。
他手掌的力放得不大,他伏低,她没挣。唇鼻的热气肆意拂过耳畔,像入夏的暖风,似触非触。
“谢谢。果然……”
再后面听不到了,门锁阖紧的那一声轻叩,像在陈艾心上,锋利且舒缓地划过一刀。
有痕,微刺。不痛,却深刻。
梁有离开太阳村,在天桥下找到自己机车,骑上去手放在车把,稍使力就觉得肌肉酸疼,松离合时把握不好,车子猛一顿挫。
他挂挡,活动会手臂,再放刹骑出去。
夏季的天穹,很早就能看到破晓的痕迹。他笑笑,仿佛后背有一面柔软的触感。
“果然很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