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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沉景(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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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沉景的双眼与狐耳可以看破虚假、辨别心声,但皇子出行求这等宝物,又怎可能仅借凡人之能?
“那……”沉景蹙眉,欲言又止。
“他们都是皇子。”
沉景面露惊疑之色。槿探身伸手揉了把他的毛耳朵,仿佛顺毛一般。只是被揉的那位不大情愿,偏头稍稍躲了一下,便纵容她去揉了。槿眉眼仍是弯弯的,口中拖拉的话语蓦地温柔起来:“不是你功力不够,他有灵气庇护,你才看不出缘由。我猜那大概是木槿的哪个后辈做的——沉景公子,这一回你猜猜,那人是为了什么?”
沉景苦笑:“槿姐姐,您可莫再消遣我了。您明知……我又怎么懂得?又该从何猜起?”
槿默然,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捋着青毛,低声道:“是……你不懂……罢了,不消遣你了。”
她是回想起那时的事了。云烟涌动,女子容颜浮起又沉下,随着流年渐渐离去。女子叹息声隐隐回荡,含的尽是那时的槿略知一二却堪不破的思绪。
只是现在她揣摩出了大概,却已是将近三千年后了。
她自欺欺人地想:“若是那时我已明了,是不是就能帮她更多些?”
但不可能了,她心知肚明。
一片叶在几近触地的枝头摇摇欲坠,到底断了叶蒂,飘摇而下。忽然“扑啦啦”一声响打断了短暂宁静,沉景循声看去,只见槿手中捏着只黑鸟。它喙边满是触目惊心的血,一双鸟爪折成个扭曲的形状,两翼上的树汁还未抖落干净,混着血水淌过羽间嵌着的碎屑。而它瞪直了点墨的眼,已是死的不能再死了。
血光一闪,黑鸟尸体竟如烟一般散去,一丝血都不留。
槿翻手,那叶从她手中飞回树上,纤尘不染。
那一瞬,沉景竟看不破黑鸟探头时,槿掠向树上的身影。
槿缓缓飘回枝杈间,晃晃悠悠好似鬼一样。这时她后心处才分明些许:破损布料间,皮肉外翻,拢着个满浸干涸发黑血迹的洞,似是曾被什么刺穿,观之是触目惊心。
而蹊跷的是,黑鸟挣扎出树皮的洞口竟也似那伤一般,泛着微微的毒,因这黑鸟挣出又淌下汁液,像在流血。槿抬手,她身上衣衫便完好如初,再看不见丝毫异样。而她面上不知是否是因面具遮掩,以致无法察觉她的神情,才仿佛她与仙树并非一体,仙树伤痛她也不知分毫。
……还是,她本就不动神色?
槿清楚,她的确是痛的。只是每日都来这么一遭,她习惯不了疼痛,却因而擅长不露声色。
沉景冷眼旁观,忽地开口:“槿姐姐,这黑鸟分明是从树干钻出,仙树也因着你的缘故,从不落叶,为何会有‘乌鸟出落木’一句?”
槿叹:“非我所为,我刚接管这仙树躯壳时,还控制不好,结果七重幻境后便是这么个样子。”
她颇为糟心地看了他一眼,只是没叫他看见。
这狐狸样儿的小公子,又忘了。
槿回想起这两百年间,所有新鲜事物,沉景几乎每天都要问她一遍,将他以为的新鲜问成了破烂杂碎。她本是已死魂魄,除却死时所存执念与情绪,本不该有其余情感,却硬生生又叫这位沉景公子磨出了恼怒与烦躁——之前是被木槿感化,又汲取天地灵气,生出了身为天地之灵的慈悲心。
但她一想起初见沉景时他那模样,与自他身上看见的过往,便无论如何都无法责怪于他了,心里偶尔会爬出干涩的疼。
“那它可与平日里飞来此地的鸟儿有不同么?”
正巧自天际无端飞来只斑鸠,沉景伸出手让斑鸠落在他指上。那斑鸠并不怕他,歪着小脑袋,黑豆儿般的眼忽闪忽闪,好似相当天真。槿瞥了一眼,见它眼中走马灯,详述着一个魂灵的前世今生。不知见了什么,她忽地来了兴致,伸指一点,从斑鸠眼中牵出一丝光。光没入水潭,穹山霎时换了天地,赤柱缠上神兽腾云撑起金銮殿,汉白玉铺就成地,盖了蜀绣繁花毯,裸露处承着个把侍卫,数十宫女。
沉景正不知她是作何想法,突然听见男子嗓音,好似春水初化,虽有回暖仍带寒意,将他直直浇得定在原地,凝成一块颇具沉痛意味的大石。
槿似是对自己所作所为毫不在意,自顾自开口回答他:“我身患‘飞鸟’之疾,痴恋与昔时伤痛化作这黑鸟;木槿生于阴阳两界交汇之地,每一个赴往来世的魂灵,皆以混沌鸟身途径此地……”
她微微侧目,端详那方才出声的青年。他正小心翼翼捧着什么,将其极为珍重地放入怀中。他面上是平静不起波澜的,指尖却微微颤抖。
朗笑倏地充斥殿堂,那小厮打扮的人已换了衣装,一身华贵与槿所见截然不同,然而他竟因此更为顺眼。他笑是笑得开朗张扬,然而槿存在近三千年,阅魂灵过往无数,人世情理不说了解透彻,到底还是知道得多些,早瞧出他狂妄面皮下几分真容,不由慨叹。然而慨叹也仅一瞬,她更在意心中莫名不安。
她到底修炼了诸多日月,对未来如何可预测一二。不安来得并不突兀,她一口憋了许久时日的气却因着这斑鸠的到来,于今日散了。
近三千年了,人间界的手方才露出觊觎此地的端倪,以皇族之力,恐不日这三千年的安宁就要终结。好在来了这么一段魂灵记忆,终于是为沉景留了一线生机。
只恐太过沉重,他承受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