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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木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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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穹山有木槿,一叶障人心……”
他双手合十,眼睑半垂,神情虔诚且安然。他头戴翠玉冠,身着金丝嵌纹白袍,足蹬软履,腰系蓝田佩玉,应是大家公子。而反观他身后那个小厮打扮的,却像是顶了他的身份一般,面露不满,目光落在他身上时也是不屑而刻薄,口中却唱着粗俗浅薄的歌谣。
两人手无寸铁,连一点行路所需的用具都未带,实在不像是来这深山中游玩的样子。
“……乌鸟出落木,今夕复明夕……”
说来蹊跷,本是深山中,按如此走法,理应愈向前走,鸟鸣水声就愈响,树木也愈繁茂。可他们分明已走了许久,却只那歌谣声声声入耳。而石壁陡峭,向上聚拢露青天一线,白日半颊,细流可怜巴巴滑落几根,落在灰岩之上,干涸在尖石之间。
连回音也不得。
那小厮打扮的不唱了,仿佛融入这山间死寂,一丝生机都无。他击掌,自宽袖中摸出个破烂铃铛。铃铛结了锈,让枯萎色彩散漫地糊了一片片纹路,险险兜着个铜丸,不定晃一晃,这铃铛就会碎的稀烂。
这铃铛于他遍体华贵中显得分外格格不入。
他摇手,嘶哑铃声痛苦地溢出,山谷间竟有回声起伏。紧接着山体分开撤去青天坚/挺的面具,鸟啼水响,翠色纵横,飞瀑急落入绿潭,激起水花翻涌,声如雷鸣。潭旁,一块大石沉默矗立,青苔遍体。
雷声渐响,俄而天破一线。骤雨如瓢泼,电光似蛟于浓云间张牙舞爪,天光黯淡,树摇枝晃,隐隐似有鬼影幽幽。
两人衣衫都因为雨师慷慨相待,由外至里浇了个透。小厮歌谣又起了,唱出好一嗓子轻蔑。他仍摇铃,呕哑铃声竟未被这雷雨掩去分毫。电光吼出最后一声咆哮,直向两人恶狠狠冲来。两人不避,电光闪过,四周景象又变换了模样。
歌谣不止,铃声不息。
山间早已换过几张脸面,小厮终是面露不耐,大喝几声,扑至他面前的猛虎霎时化成了虚影。山谷重又铺上翠色,而绿潭旁已不见了大石,余下一棵极高的木槿,枝繁叶茂,灵气四溢。
那木槿之高壮,仿若神木梧桐——然而那向天丛生的枝桠与白朵,指证这不同寻常的树确确实实是木槿。较粗的两根枝条生的稍矮,上面待了两个人。他收起铃铛,轻抚袖口,恭恭敬敬先行一礼。小厮大大咧咧一抱拳,算作招呼,待看清了面前景色,登时愣怔。
那两枝,一枝上坐着个翩翩公子,穿件青衫,墨发不受拘束披散下来,顶一对青毛狐耳,垂一条蓬松长尾,面若桃花,眼尾上挑且偏红,眼波流转间隐有狐妖媚态,雌雄莫辨,美得是惊心动魄。另一枝上趴个女子,月白裙裹住玲珑躯体,青丝随意绾着,分几缕垂在颊旁,落在手中捻着的木槿花上。她清丽面容上嵌一对桃花眼,盛着两汪清泉,映入星河漫天。他远远望着她,莫名想起晨风吹落露水,花影摇曳。
女子瞧着仅二八年岁,谁能想到她是这千年仙树
公子微微一笑,抬手作揖以回礼。流水淌得柔和,如他作出话语的嗓:“在下沉景,见过二位。”女子也笑,音色泠泠:“小女子槿,这厢有礼了。”
二人口中称礼,把身价摆的不高,但他知道两人其实并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他肯定这两人一定知道他们是何人。同时他心有疑虑,只是没有发问。
仙树木槿,无论如何都该自称“木槿”而非“槿”,尽管这两个称呼表面上并无什么区别,但本质上就差的远了去。
他踌躇半晌,带着那么点试探与谨慎,像条鬼鬼祟祟准备偷鸟蛋的蛇:“我……”声音方出了一半,他悄悄偷出一眼给了身旁人,发现小厮直愣愣盯着木槿上的二位,痴迷化成了火,自眼中溢出。他仿佛顿时不知所措起来,支吾着说不出话。
叶落。
翠色打着旋儿,翩跹犹如蝶舞落在他交握的双手上。他惊喜抬眼,却见槿笑嘻嘻地朝他勾指,他藏于袖中的破烂铃铛就头也不回地弃他而去,其无情让他险些心痛到哀嚎。
“既然进了这儿,规矩您定是知道的,快带着那色鬼离开吧。”
铃铛在她手里安心地待着,摆脱她术法的牵引后就再无半分态度表示。他欲说些什么,但正如槿所言——规矩他是知道的,只得收好木槿叶扯上试图用目光点燃二位的小厮走了。
而仙树之叶,可比一个仅能破除七层仙木槿叶幻境的铃铛要珍贵得多。
欲寻仙树木槿叶,先进穹山。若木槿愿见,再闯过至少七层幻境就可得到仙木槿叶。但取得仙木槿叶,就得留下木槿看上的东西。
至于幻境究竟有几何,世人却意见不一,有说只有七层的,亦有说九层的,甚至有说无穷尽的。不过这些并无甚重要,闯过七层就已足够了。
目送两人远去,沉景摇首叹气,似是可惜着什么:“槿姐姐,我仍不明,为何你一片叶子就能比得上这铃铛。”
槿将铃铛随手掷入潭中,周遭景象变幻,她面上霎时暗纹丛生,结成丝勾花绽的蝶翼,掩去她容颜,描出空洞来缀着她一双暗沉沉的眸。
这眼尾微垂着,与先前大为不同。
她月白裙已化成黑衣,颇有些千年前还未开辟修仙路途的凡俗时代气息,似乎连带着那个时代的记忆都一同沉淀在她倒映不了一丝光亮的双眼中。她用这眼瞥了沉景一下,嗓音没精打采地拖着尾巴挤出她喉头:“这叶子不能算是我的——木槿留下的这副躯壳是千年仙树,因木槿之力,一叶所布幻阵极难破除,幻化成的东西也不会被常人发觉异样。”
“哪怕是记忆,甚至活人。”
“如此,便是食下千年仙树叶可使人长生,怕是那皇子也舍不得吃了。”沉景笑着,驱痒般抽动一下头上青毛耳:“难为他还扮成小厮模样,若非那小侍卫心定,怕是要白来一趟。”
槿也笑,慵懒趴伏着的身体微微颤抖,却并无会掉下来的危险。她托着腮,轻声细语道:“这一回,你可猜错了。”
沉景蓦地止住笑,面色微冷。
槿撑起身,双手一按枝桠,竟仿若在水中一般游上沉景头顶的枝条,学着沉景的模样坐下,从仅露出的面容上可瞧得,她大抵笑出了方才面对那两人时的狡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