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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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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温芷轻轻咬住下唇,直察觉到有些痛感,方彻彻底底寻见了几分梦醒的真实。
那日的川贝枇杷露,没能害死她。
她不仅活着,还在众目睽睽之下,给了朱嘉煜一巴掌。
气氛一时陷入僵持。
连云缃也下意识屏住呼吸,只敢忙不迭跪地:“殿下恕罪,娘娘定是无心的。”
东宫主管太监张缘详见状,眉头便也跟着蹙成一团。
他张缘详在太子近前伺候久了,自知眼下让太子被个不得青眼的太子妃掴掌是丢了面儿,让太子有个由头从偏殿离开才是当务之急。
他眼珠子一转,便忙不迭上前几步。毕恭毕敬地唤一声“殿下”,又随即往朱嘉煜身边靠了靠。
张缘详的脸色带着几分无奈,又刻意压低嗓音:“昨儿夜里头,循王殿下哀痛过度,在京中出了意外,已然过身了……”
他言罢,又撩着拂尘重新直起身子:“陛下早上传召,要宣您往勤政殿问话。”
“实在不好让陛下那头等着,要不……还请您早些移驾更衣,暂先往勤政殿去。”
朱嘉煜闻言,这才起身抚平袖口的褶子,顺着张缘祥搭的坡,随即转过身扬长而去。
张缘详见状,便也连忙点点头,跟着前后脚离开。
他一贯会摸太子的心思,能做到如今这东宫总管太监,自也有几分本事在身上。
太子每每听闻陛下宣召,无不是紧赶慢赶,生怕有丁点耽搁。如此一来,太子便能顺理成章地自偏殿离去。只要看不到太子妃,太子自然也好压下怒气,让下人们少遭些殃。
可谁成想,前头出了门的太子没走过两步,忽又不紧不慢地停下身来。
张缘详被院里的太阳晒得难耐,正忍不住想开口问,便瞧见朱嘉煜回过了眸。
太子的目光悉数落在偏殿那朽旧的门窗上,而后才忍不住揶揄:“十二监那头的差,如今是当得越发好了。”
张缘详一滞,心下顿时门儿清,便连忙低下头去。
朱嘉煜这才又缓缓朝前两步:“叫太医院的人仔细照料着。”
“前几日拿来的虎眼窝丝糖,去苦正合适,你送一匣子到偏殿,给太子妃下药。”
张缘详不由得又是一顿。
这虎眼窝丝糖做来费工又费时,饶是在宫里头,也只赶逢年过节才能恩赏一回。
东宫的用度一贯节俭,这虎眼窝丝糖虽不是什么名贵东西,却也并非寻常之物。
即便是在东宫受尽恩宠的侧妃荀氏,若不是借着养育年幼的皇长孙,平素也消用不上几回这精工细作的糖块,便更不必说偏殿这头了。
昨日东宫才不过收了两匣,太子一赏就是一半,连张缘详也忍不住疑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他身形一僵,略显为难地提醒道:“殿下,阿胶蜜枣同糖渍山楂都好下药,唯独这虎眼窝丝糖难得,陛下满共才叫人送过来两匣给咱们清宁宫……”
朱嘉煜唇边堆出几分弧度,哂笑一声将视线探向张缘祥:“既然如此难得,那张伴伴便仔细留着吧,记得千万供好,谁要是敢碰一碰,就把他打死算完。”
张缘详冷不丁被一瞧,也不是怎么的,顿时觉得背后浃着满身冷汗。
今儿的太子爷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眼刀子又锐又冷,被他瞧着,倒像被掐了脖子似得,喘气都变得不大顺畅了。
他这才牙疼似得咧咧嘴:“殿下恕罪,奴才糊涂了。”
“奴才这就去送,再寻十二监来偏殿瞧看。”
朱嘉煜再未置一语,径自往前去了。
朝阳映着他的身影彻底消失,更曜得满院通亮,像是在地上镶了层澄黄的美玉。
而本还挤满人的偏殿,随着太子离开,便一下子松快下来,仿佛连殿阁中照进的光,也亮堂了好几分。
“娘娘,娘娘终于醒了。”云缃终于敢靠到床边去,“那日咳出来那么多血,真真是吓死奴儿了。”
熟悉的声音从林温芷耳边传来,梦中云缃尸骨无存的情形,便又一次回寰在她脑海里。
只是眼前的一切都真真切切,东宫仍是红墙黄瓦。
她的云缃,也还好好活着,能说能笑,能为她担心。
林温芷下意识握住云缃的手,直蜷到指尖发白,才意识到那恐怖的情形当真是场梦,略略松了一口气。
云缃以为她是怕了,便也朝着林温芷轻轻靠过去,忍不住轻皱住眉头:“都是奴儿不好,那日若不是给娘娘喝川贝枇杷露,娘娘断不会受这么一遭罪。”
话音一落,林温芷的思绪,登时被扯回那命悬一线的时刻。
她略作思索,忙又紧着问云缃:“川贝枇杷露呢?搁在什么地方?”
谁知不问则以,一问起来,云缃登时皱住了眉头:“那日娘娘晕倒,偏殿里头手忙脚乱。”
“您喝的那盏摔撒了,太医也瞧不出毛病。奴儿忙着又去找那装膏露罐子,谁知却叫人换过一罐。”
林温芷一惊:“换过?可还是原来的罐子?”
云缃又道:“罐子乍瞧着是一样,可原本那罐子底下磕缺过一块。虽然不点眼,可奴儿记得清清楚楚。”
“如今那罐子崭新亮洁,定不是给娘娘用过的罐子,故而便是将里头的膏端给太医,也看不出端倪来。”
林温芷轻轻蹙住眉心,嘴里一下子又泛起了当初喝下川贝枇杷露后,那股诡异的苦味。
川贝枇杷露平日里就是镇咳润肺所用,即便没有疾患在身,也大可做饮子。
可那日的枇杷露不仅半点不止咳,反叫人病症变重。如今东西不见了,林温芷便不由得越发笃定,那膏定然是被不怀好意之人做过手脚,图的便是害她性命。
林温芷的眉头沉了沉,便又问云缃:“你可记得?那日都有谁来过偏殿?”
云缃仔仔细细地回忆过好一阵,才细声道:“太医院来过,御药房的也来过,都是来替娘娘送药问诊的。”
“对了,殿下身边的张伴伴也来过。”
“张缘详?”林温芷不由得轻轻挑眉,张缘详往常都是侍奉在太子前后,同太子一贯是寸步不离,“殿下那日便到过偏殿?”
可云缃反而又摇摇头:“不曾,殿下是今日才来的,那日到偏殿的只有张伴伴,他还带着两个小黄门,看顾了将近一个时辰才走。”
“这东宫里的事,都要他来管。想来娘娘出了这么大的事,张伴伴这东宫总管太监,也不能不闻不问。”
“只是太医和御药房的人都在娘娘榻前伺候,但张伴伴他们到过哪,奴儿却没顾上瞧。”
林温芷眸色一黯,心下也有了分晓。
东宫无人不知,张缘详是太子近前伺候的内宦,他的举动,自然和太子难脱干系。
何况她在东宫早就被冷落久了,何时能有张缘详亲自来瞧的面子?
所有的事,好像在一瞬之间被连了起来,难怪朱嘉煜今日破天荒进了偏殿的门,难怪他比平日多了分外的耐心。
朱嘉煜心里,怕是想要她的命。那梦中的情形,顿时竟不像是空穴来风。
林温芷顿觉身上泛起一阵恶寒。
自她嫁予太子入宫,在东宫里无不是一退再退。只因着太子偏爱,她便由着荀氏抢了本该由太子妃抚育的皇长孙,占了本该太子妃起居的内殿,而自她病后,更是连接见命妇也一概由荀氏越俎代庖。
而太子,却每每只会劝她多加忍耐,再借已故的先皇后,诉说他的“百般无奈”。
就这样,一次又一次,林温芷早已经记不清自己“体谅”了太子多少回。
可是事到如今,她却只得到了忍气吞声,尊严扫地。甚至连她的性命,也差点被人像碾死一只蚂蚁那样轻易杀害。
林温芷轻轻叹口气,只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懊悔过。
梁国公夫妇还在世时,是先生完两子,才得了林温芷这个掌上明珠。
可偏偏梁国公夫人去世甚早,她这个幺女尚且年幼便没了母亲,爹爹同两个哥哥,更是恨不能将她捧在手中疼惜保护,爱都爱不过来。
她才学会跑的时候,大哥便开始教她骑马,二哥还为她削了张小弓。她学得自然也极快,几年功夫便能跟着父兄,时常在山间跃马驰骋。
可这般岁月,皆随着父兄为国殉节而彻底结束了。
她进了宫,被养在周皇后膝下。每日听的学的,无不是旁人说的规矩本分,宽容大度。
她像一匹早已遭驯服的小野马,悄无声息地被套上了马鞍。
可这明明从来都不是她想要的。
她宁愿像父兄一样轰轰烈烈地死,也不要如同眼下这般,苟延残喘在无人闻问的角落中,莫名其妙丢掉性命。
林家女儿,本该恣意潇洒地活着。
林温芷心下,好像燃起了一丝久久未曾再亮过的火星,她不由得又低下头轻咳两声。
云缃忙轻拂着林温芷的脊背替她顺气,不成想还没几下,才出门的张缘详,便又去而复返。
他带人送来方才温热好的药,又并了糖匣子,毕恭毕敬拿到林温芷眼前。
“娘娘今日实在失仪,好在殿下不但不曾怪罪,反而处处关照。”
“这虎眼窝丝糖稀罕,是殿下专程命奴才送来给娘娘的。娘娘还要仔细将养,等养好了身子,才算对得住殿下这番心意。”
洁白绵密的糖块被细腻的甜丝裹挟着,又点了红酒曲,整整齐齐盛放在匣子里,只看着便能令人口中生津。
可林温芷却看也不看,只冷声道:“那可真是多谢殿下厚爱。”
“如今这偏殿中全都是病气,还请张伴伴转告殿下,往后少来,免得又碰上我如今这般失仪之状。”
张缘详愣了愣,一时只能赔笑。
候在床边的云缃微滞,也被林温芷的话惊得目瞪口呆。
她自然能听出太子妃这是话里有话,明着要赶张缘详走。
可张缘详是东宫里的总管太监,饶是个主子平日也得给他三分薄面儿,如今这样同他说话,无疑是几次三番打太子的脸。
云缃忙上前好声好气地言语几句,千恩万谢地将张缘详往门外送出去。
直等得人都走远了,云缃才折回偏殿。
可是才一进门,她便见林温芷强撑起身子,不假思索地将一整匣虎眼窝丝糖全都倒进了床前的渣斗。
糖酥本就发脆,现下被狠狠一掷,自是摔得四分五裂,散碎不堪。
云缃忙将林温芷稳稳扶住:“娘娘平日里一向对殿下温声细语的,今日这是怎么了?何苦将虎眼窝丝糖都丢掉?”
林温芷却不应声,只自顾自摸出床边的锦盒,翻着自己编了一半的刀穗,神情才终于像是安稳下几分。
她从未对太子动过心思,嫁进东宫也是因为背负着沉沉的养育之恩。
可林温芷心中的檀郎,从来都是循王朱嘉烁。
他总护着她,从小就是。
除过父亲兄长,唯有他会小心翼翼地待她。
即便他对她从未生过什么情愫,可若是他知道宫中如今这些事,定会设法救她,不至于任她像如今这般受人戕害。
出宫一辈子隐姓埋名也好,削了头发当姑子也罢,她如今只想从这牢笼里逃出去。
林温芷眉头沉沉,薄唇翕张。
她只是话锋一转:“云缃,先前循王请旨从西南进京。”
“如今,可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