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章七十八 盖勋之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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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宫中蝉鸣不断，甚至已经到了烦扰的地步。灿烂的日光从推开的窗柩照进，将宫殿烘烤得炙热。
刘辩只披了件薄衫，正在宫中试用新造的纸。
经过左伯与林叔几番调试后，新造的纸终于有了几分当日所见的纤薄模样，虽然还不是最完美无瑕的，但是比蔡侯纸已经高了一个档次。
墨水在纸上晕染开，没有过透也没有凝成结状，刘辩认认真真抄写了一页经书，最后吹了吹尚未干透的墨水。
永乐宫布局有当，冬暖夏凉，只有日光照进来时才能感知到暑意。不过半炷香，纸上的字已经完全干涸，刘辩将纸张翻来覆去地看，只觉得稀奇，若是真如左伯所说，随抄随揭，那《松竹集》入户百万家，岂不是指日可待。
他尚在思绪万千，李成突然走了进来，恭顺道：“陛下，荀令君求见。”
除了尚书台有要事，荀彧可以说甚少找他，因而刘辩神色一变，吩咐道：“请他进来。”
小黄门奉命在刘辩几案对面设了座，席垫也选用了夏日常用的竹席，裹在柔软的垫褥外面。李成还召膳房送来了冷冻后的绿豆汤，以及一盘被碎冰包裹的葡萄。
“臣荀彧，拜见陛下。”
荀彧穿着官服，展袖拜伏下来，像振翅的雄鹰，坠在耳边的明珰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刘辩将他扶了起来，假意嗔道：“令君与朕相识相知已两年有余，怎还如此生疏？”
荀彧拱了拱手，从怀中掏出竹简，道：“臣此次前来，有两件要事禀奏。”
他虽然照常端着君子风范，但是面有肃色，刘辩突然心弦一紧，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将竹简递给刘辩，沉声道：“其一，关于前兖州刺史刘岱。陛下召他入京担任光禄勋，由原执金吾曹操接替他的位置。前几日尚书台收到曹使君奏报，刘岱并不受诏，甚至还要引兵与他交战，最后败走淮浦。”
刘辩露出一丝笑意，道：“孟德行事，朕放心。既然刘公山不受诏，那也不必对他客气了。”
荀彧默然颔首，“听闻其弟刘繇在淮浦避祸，刘岱此行想必是去投靠他。”
刘辩取出一颗葡萄，剥皮后送入口中，仔细咀嚼，“若他就此归隐，倒也无妨，怕就怕他继续助纣为虐。”
说完他又笑了笑，补充道：“还好他未直奔渤海，不然，朕决不会放过他。”
荀彧饮了口绿豆汤，然后不经意提了一嘴，“司空府征辟刘繇多次，他均未到职。”
“哦？”刘辩挑挑眉，而后道，“既如此，召刘繇进京，担任侍御史。”
荀彧弯了弯唇，执起笔正要在竹简上记事，刘辩见状拈起一张新纸，送到他面前。
“令君试试此纸如何？”
日光照耀下，这纸看起来薄而匀细。荀彧接过纸，轻轻捻了捻，发现手感颇佳。蔡侯纸在朝廷内也算是半流通品，他家中也有存纸，可皆不如这纸细腻光滑。
他执笔蘸了墨，记事两行，只觉下笔流畅，字与字之间边写边凝固，全然不会弄花表面，不由赞道：“此纸妙极！”
闻言，刘辩抚掌而笑，后仰靠在凭几上。
“文若之言，朕不得不信。本来还有些许疑虑，如今啊，那些疑虑只化作一阵清风而去了。”
荀彧恭谨颔首，将纸置到下方，然后继续展开竹简。这一次，他的动作稍有停顿，面色也不自觉沉了下去，似乎是风雨欲来的前兆。
刘辩不禁屏住呼吸，听他正声道：“其二，关于长沙太守孙坚。陛下，破虏将军孙坚，殁了。”
脑中轰然一炸，刘辩本能地询问出声：“什么？”
荀彧垂眸不语，初听闻此事，尚书台也是如这般不敢置信。他们将奏报翻来覆去地察看，逐字逐句地览读，最后还是不得不接受了这个事实。
他稍一拱手，将具体情况娓娓道来：“刘使君入主荆州花费了不少时间和精力，袁术肆虐南阳大郡，给他平添了各种无形阻碍。孙将军固守长沙一年有余，直到刘使君平稳扎脚襄阳，二人才互通往来。四月中旬，孙将军前往襄阳拜见刘使君，期间相谈甚欢，可离开襄阳后，江夏太守黄祖突然对他发动攻击。黄祖不比孙将军勇猛，兵败入岘山，孙将军也追击进山，谁知黄祖部将一发暗箭射中他，孙将军中箭而亡。”
刘辩微张嘴，心中怅然。许靖褒贬有加，赞其为“豪雄”，如今一代豪雄，竟以此等结局落场。
“江夏太守黄祖，是袁术的人还是刘表的人？”静默许久，他突然问道。
荀彧一怔，旋即答道：“黄氏乃荆州世族，刘使君能在一年内成功落脚襄阳，与其重用世族不无干系。”
他这话如同明示，刘辩哀叹一声，道：“既如此，孙氏与黄祖结仇，便等同于与刘表结仇。黄祖是刘表的人，有心人揣测是他设计杀害孙坚也不为过，荆州局势将有大变啊。”
荀彧接言道：“此消息早已在江东传开，想必孙策已经得知，至于孙权……”
刘辩拢了拢袍袖，顿了半瞬道：“先瞒着吧，看荆州局势如何，再做打算。”
荀彧又问道：“是否需要干预荆州之事？如果孙策因此与刘表为敌，投靠袁术，得不偿失。”
碎冰包裹的葡萄新鲜又美味，但久经碎冰浸染，一经取出，葡萄皮干涩得极快。刘辩望着望着，突然有了异样的想法。
“文若，”他唤了一声荀彧，继续道，“你说，孙文台真的死了吗？”
荀彧被他明亮的双瞳注视着，姿态不改地挺直脊骨，可最终还是忍不住勾起一抹笑意来，“臣与贾仆射、戏尚书谈论过此事，认为可信度不过二三。”
刘辩眼一瞪，感情他是相信了的那二三成蠢货啊。
“臣等以为，此事是刘使君与孙将军商议的结果，到底为何还不清楚，如今只知晓，他们需要一个人进入到袁术的内部。孙将军与袁术早生嫌隙，无论如何袁术都不会全然信任他。如今却不一样了，孙将军殁于黄祖之手，孙策投诚袁术，既是大势所趋亦是人之常情，若以后孙策为他驱使效力，极有可能打入其内部。”面前的绿豆汤已经见了底，荀彧不疾不徐道。
刘辩豁然开朗，道：“既然他们有谋划，荆州之事先不管，如今的重心放在刘岱、刘繇身上。”
荀彧颔首，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道：“还有一事要禀与陛下。”
刘辩：“何事？”
荀彧：“事关青州。袁绍屯兵渤海，将附近郡县皆纳入囊中，祸及青冀。青州本就处于版图东线，往来不易，久而久之就被四方搁置，黄巾便又复起。青州刺史赵琰清廉自守，当即整顿兵马，围剿黄巾贼。可惜，他爱民如子，念及黄巾无奈，一直无法彻底根除。”
刘辩思忖片刻，道：“既然文若差点忘了这事，想必无甚大雅吧。”
荀彧答道：“青州黄巾又起，不到半个月即被镇压，传入尚书台的也是好消息，自然无法与前二者相比，但是……”
他难得卖关子，刘辩很给面子地望了过去，便听他继续道：“但是青州境内有一座高山，命为泰山，山上匪贼啸聚，臣怕他们与黄巾贼沆瀣一气，肆虐州内。而且，州外还有袁绍虎视眈眈。冀州有刘皇叔，幽州有刘虞和公孙瓒，青州刺史赵琰虽有仁义之名，但远在东线的他如何拥有第二个‘公孙瓒’呢。”
刘辩蹙眉听完，方知其中危险。
“冀州自身难保，兖州局势不稳，扬州不受掌控，”他喃喃道，“还需从洛阳派援。”
荀彧深以为然，只等他思索派何人去援。
刘辩思来想去，踌躇道：“这样，任命互乡侯张温为征东将军，统领北军四校尉李典、乐进、徐晃、于禁，平定青州，北拒袁绍。”
皇甫嵩任征西将军，屯驻长安，朱儁暂领凉州牧，远赴凉州。如今洛阳城中够资格的，唯有卫尉马腾，可他长于骑兵，去青州作战，那是以己之短攻彼之长啊。
因而，刘辩想起了曾经平定韩遂、边章叛乱的张温。昭宁元年，他因不与董卓结交而被怨恨，董卓欲杀之，被李儒阻拦，最后罢免了他的卫尉之职，迁任弘农太守。
张温有统兵之能，够资历担任征东将军。刘辩有意提拔新将，因而此次命了四人随行。
荀彧对此并无异议，诏书很快便下达。
张温捧着诏书泣涕涟涟，不日便亲赴洛阳面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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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张温一到洛阳，就收到另一个消息。
盖勋，盖元固，背疮发作，在赶往洛阳求医的路上，殁了。
盖勋为汉廷镇压多次叛乱，又因弹劾长安令杨党父子而威震京师。先帝也曾对他相见恨晚，这两年他却因怨恨董卓而失意不已。
他背疮已有多年，本就是旧疾，长安无医者可医，家里连夜将他送往洛阳，可正是在洛阳城外，他殁了。
就连最后再看看洛阳的时间都没有。
盖勋虽在长安任职，然先帝每有军国大事，都会亲自下诏招他入京商议。为使他来往方便，还特地在洛阳为他置了座宅院。
宅院多年未有人迹，仆从们忙碌了半天才打扫完毕，然后盖勋的灵柩便被扶进正堂。
皇甫嵩也特地奏请天子，择日归京吊唁故人。
盖氏门庭不丰，仅有一子，张温主动替他们忙前忙后，闲下来就坐在灵柩旁给盖勋讲如今的洛阳，讲新帝新治。
“当年你力主同刘虞、袁绍清君侧，诛灭宦官，可是陛下再宠爱你，也不会让你动他们分毫。我保举你为京兆尹，本意是为了保全你啊。”他叹了口气，倚着灵柩瘫坐下来，“只是没想到，最后会害了你。”
历经风霜，他也不再是以前那个瞻前顾后的臣子，昔日种种“是为你好”的作为，在如今看来，不过是害人害己罢了。
他苦笑着望着明灭的烛火，他们这群旧臣，也该是时候燃尽最近的灯油了。
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转首一瞅，一只通体洁白的小野物跳到了灵柩上。它耸动着粉嫩的鼻尖，用爪子扒拉着厚重的灵柩，仿佛想掀开棺门，看一看里面的人。
刘辩揣着手立在门口，盖勋之子盖顺谦恭地唤了声“陛下”，然后将三支燃香递给他。他目前供职永阳太守，因守丧而归京，待孝期过去再赴任。
刘辩接过香，拜了三拜，最后插进香炉中。
白貂还在扒拉灵柩，盖顺凑过去一看，半点划痕都没有，一时疑惑。刘辩却比他清楚，那是无声的宣泄，毕竟，他的脑海里已经大雨如注了。
张温赶忙爬了起来，颤颤巍巍道：“臣张温，拜见陛下。”
刘辩扶住他的双臂，道：“张公多礼，青州之事，还需您多费心。”
张温头发半白，闻言连连颔首。
之后，刘辩每夜都会梦到自己的父皇，拉着他的手絮絮叨叨，拉家常谈国事，一梦就是七日。
不过总结来说，他的本意还是，给他宠爱的盖勋封侯，然后陪葬帝陵。
这七日里，白貂也不停歇地在他脑袋边蹭来蹭去，刘辩不堪其扰，最后还是命尚书台拟了诏。
诸客拜祭那天，戏忠领着天子诏书来到了盖宅。
面对满堂视线，他平静地展开竹简，逐字逐句念道。
“盖公勋，深明大义、公私分明，实为旷世贤人。朕尚为皇子时，便受他教导，曾言‘推举贤良之人为官是为了报效国家，不是贤良我不会举荐，死又何悔！’其言辞之不阿，之刚烈，永悬帝心，以为昭昭。今谥其‘正’，赠东园葬器，陪葬于先帝文陵。”
昭宁三年，六月上旬。
征东将军张温携四路校尉，集军五万，驰援青州，以抗袁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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庐江，舒县。
孙策此行单人匹马而来，归去却是车队连绵。
周夫人握着自家儿郎的手，言语切切：“我儿多多保重，如有必要，可去洛阳投你从父周忠，他任职大司农，深得陛下恩宠。”
孙策眺望着奔腾的江水，眼神黯淡。周瑜瞥了他一眼，打断了自己母亲的絮叨，“儿此行是去吴郡，与伯符细究孙将军之事，洛阳远在北面，母亲想得太远了。”
周母目送他们出了城，轻声叹了口气。
近日荆扬一带盛传，长沙太守孙坚被江夏太守黄祖射杀于岘山，荆州刺史刘表非但没有怪罪黄祖，反而另外表奏姻舅蔡瑁为长沙太守。
这一举动，不禁让人怀疑，孙坚之死到底是不是荆州刺史安内的谋划。
“刘使君广修县学、仁义治世，瑜深信其中必有蹊跷。”
孙策已经不复初听消息时的燥怒，反而回忆起当日天子下令时，曾提及会择一荆州刺史助他们剿灭袁术。
而他的父亲，这一年里，在表面阿附袁术的同时，也与刘景升暗中来往。
孙权被扣在京畿不是秘密，然天子密令唯有当时在场的以及荆州刺史刘表知晓。
袁术也曾明里暗里邀请过他父亲，一同反汉，可他父亲并没有明确表示。阿附袁术却又不为之效力，顺从刘表却又固守长沙。
袁术曾酒后幸叹，“孙文台啊孙文台，终究是被小皇帝拔掉了獠牙，苟延残喘！”
孙策也曾疑惑过，剿也不剿，反也不反，自己的父亲到底作何想法。如今，被周瑜一提点，他顿时觉得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
“那日太过暴躁，惊吓了弟妹，得公瑾劝抚才平复下心情。”他转头去看周瑜，锦袍束冠的少年雄姿英发。
他顺势就拱手道谢：“多谢公瑾提点，细想来此事确有蹊跷。从兄扶柩回曲阿，到时候定要好好问问他。”
周瑜摇了摇头，道：“你我挚友多年，谈何感谢。”
曲阿孙宅。
孙策一行到达之时，门外已经排列着整齐的军队，祖茂、程普等人哀戚地唤他“少将军”。
他突然有点惊慌，害怕进去，害怕面对的真的是父亲的尸首。
路上的小小希冀，此刻彻底土崩瓦解。
吴夫人先行下了马车，朝诸位副将点头示意后，被侍女搀扶着，直入正堂。
孙策这才回过神，命仆从安顿好弟妹。弟妹尚幼，他和母亲也没有明说，只说父亲被派去很远的地方打仗了，没个三年半载回不来。
弟妹们正好出生在征乱的那几年，父亲常不在家，因而对此倒也没有什么疑惑。
他朝周瑜点点头，二人一齐入了正堂。
吴夫人已经在命人撬棺，他的从兄孙贲满头大汗在旁阻拦，堂内顿时乱成一团。
吴夫人本就性烈，多年抚养子女养成的主母性子一时震得众人不敢上前。
黄盖扑倒在棺椁上，朝她大喊道：“夫人何苦！还请让将军安息！”
孙策不信父亲会死，吴夫人更是不信，她果断从发髻上拔出一根玉簪，以尖利端指着众人，怒道：“公覆，你陪将军征战多年，早就情同兄弟，如今是要让我被蒙在鼓里吗！就算已面目全非，那也是我的夫君，为何不能看！”
一时间，无人敢拦。
半晌后，棺门被移开。吴夫人上前一看，手中玉簪“咣当”掉落在地。
作者有话说
第79章 章七十八 盖勋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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